孟子的世界是人的世界,《孟子》一書展現了孟子與各種不同身份的人的對話,有學生、有論辯對手,也有當時的諸侯。
『君主』對孟子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孟子引傳言『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這毋寧是對他自己心理的一種描述。
孟子雖『說大人,則藐之』,卻遊歷各國,不厭其煩地勸說君主,希望得到當時諸侯的任用。
諸侯在孟子的思想世界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然而,孟子對諸侯的遊說似乎並不怎麼成功,司馬遷講孟子『遊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
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
天下方務於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在司馬遷看來,孟子的言論被當時人認為『迂遠而闊於事情』,孟子所講的『唐、虞、三代之德』不切於當時攻戰的實際,因此孟子在當時不能獲得成功。
與此種印象相對的是,後世對孟子的研究著重於心性,而對其政治思想的詮釋則往往歸之於『理想主義』,突出他『以德抗位』的一面。
此種『理想主義』毋寧與『迂遠而闊於事情』形成一種相互參照。
這裡我們想追問的是,理想主義能否化解孟子『迂腐』的形象?
孟子真的隻有理想主義的一面嗎?
孟子面對諸侯,遊說諸侯真的『闊於事情』嗎?
本文采取經史互動的視角,嘗試補全《孟子》文本之外的『歷史世界』,對孟子與當時諸侯的言論進行再分析,著力突出孟子思想『切實』的一面,對孟子政治哲學進行再分析。
《一》三家分晉與義利之辨
《史記》講孟子『道既通,遊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認為孟子見梁惠王在見齊宣王之後。
後世學者多不同意司馬遷的觀點,梁玉繩講:『孟子遊歷,史先言齊後梁,趙岐孟子註、風俗通窮通篇並同,古史從之。
然年數不合,當從《通鑒》始遊梁,繼事齊為是。
通鑒葢據列女傳母儀篇也。
孫奕《示兒編》曰:七篇之書,以梁惠王冠首,以齊宣王之問繼其後,則先後有序可見矣。
故列傳為難信』《《史記志疑》》現代學者多認為孟子先於齊見威王,後梁惠王『卑禮厚幣以招賢者』《《史記·魏世家》》,孟子由此入梁,其與梁惠王的對話就在此背景下展開。
《孟子》以『孟子見梁惠王』為首章,揭『義利之辨』,趙岐章指言:『治國之道明,當以仁義為名,然後上下和親,君臣集穆。
天經地義,不易之道,故以建篇立始也』朱子從『理欲之辯』的角度亦認為此章為首具有深意。
然而,『疑孟』派又往往因此『義利之辨』之義而質疑孟子葉適以為孟子,現代人亦有不少因之而認為孟子迂腐。
劉三吾《孟子節文·題辭》的講法頗有意思:
《孟子》七篇,聖賢扶持名教之書。
但其生於戰國之世,其時諸侯方務合縱、連衡,以功利為尚,不復知有仁義。
唯惠王首以禮聘至其國,彼其介於齊、楚、秦三大國之間,事多齟齬,故一見孟子,即問何以便利其國《非財利之利也》。
孟子恐利源一開,非但有害仁義,且將有弒奪之禍。
仁義,正論也,所答非所問矣。
是以所如不合,終莫能聽納其說。
及其欲為死者雪恥,非兵連禍結不可也。
乃謂能行仁政,可使制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則益迂且遠矣。
劉三吾認為孟子講的仁義是『正論』,但對於梁惠王卻『答非所問』,不能解決梁惠王面臨的實際問題,行仁政而王在他看來是不太可能的。
劉三吾從戰國的情勢,尤其是梁惠王當時所處的背景質疑孟子,這是疑孟者的一般思路。
而尊孟派面對質疑多有辯說,尤其從哲學的角度指出孟子言義利之辨的重要意義。
我們能否回到歷史處境,而不僅是從哲學義理出發,為孟子進行辯護?
孟子真的隻是講了『正論』『常道』嗎?
在『爭於氣力』《《韓非子·五蠹》》的那個時代,孟子講的對梁惠王有效嗎?
論者言孟子與梁惠王,多提戰國歷史,對魏國之歷史亦多有敘述,但少有將此敘述與《孟子》首章義理聯系起來處理的。
其實回到魏國歷史當中,我們會更進一步發現孟子所講的深意,以及孟子此語對梁惠王的『效用』。
論者多指出,梁惠王此番招賢,有擬魏文侯『禮賢』的味道,其實孟子所論也隱含著梁惠王祖輩的行事。
司馬光《資治通鑒》開頭即言『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此即所謂『三家分晉』,史家多有以此為戰國之開端。
晉在春秋即所謂『千乘之國』,三家則是所謂『百乘之家』,而三家與晉正所謂『上下交征利』,三家最終憑借自身之『力』取代了晉君而成為諸侯。
文侯為惠王之祖父,武侯為惠王之父,武侯之時,『魏、韓、趙共廢晉靖公為家人而分其地』《《資治通鑒》周安王二十六年》,晉國至此被瓜分完畢,此所謂『不奪不厭』。
以上為惠王『家史』,惠王於此必熟知,孟子對此點亦是清楚的。
這一背景對他們來說是『不言自明』的,而且孟子不必也不能直接說出,但當孟子講完首章這段話之後,意欲效法文侯的梁惠王應該會想到自己的這一『家史』。
梁惠王追求富國強兵,實則『以利為利』『以利為名』,將『利』作為公開的『號召』,在孟子看來一旦以此為導向,國君認為追求自己的利的最大化是合理的——當時梁惠王等諸侯追求的最終目標其實就是以『千乘之國』代『萬乘之家』的周室而為天子,那麼卿大夫也自然可以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利益抵觸,必有沖突,當發展到一定程度,『取而代之』是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必然選擇。
魏國當初對晉國就是這麼做的,若魏國再繼續以利作為號召,歷史未必不會在魏國內部重演。
這也就是『利誠亂之始』的一重含義。
揭出這一歷史背景,我們也可以看出此章置於全書之首的深刻內涵,孟子實際上將論述指向歷史縱深,指向了造成當時歷史局面最典型事件——春秋『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亦如孟子所說。
孟子的論述含有對當時歷史的總結,他的思考正是站在對當時境遇的關切之下。
這一歷史狀況對他來講是不得不面對、卻又不願意接受的,他當然希望新的秩序奠定之後,歷史不要重演。
李覯認為孟子之言『迂闊有之矣,亦足憚也。
孟子謂諸侯能以取天下,位卿大夫,豈不能取一國哉?
』其實我們如是看孟子首章,會發現孟子其實是要避免此種政治失序的。
孟子當然講要一天下,講湯武革命,但是那是那個時代的『勢』。
如果要避免歷史重演就不能『以利為利』『以利為名』,而要以『仁義』作為為政的起點。
相信梁惠王聽完孟子的話之後,也一定有所觸動,否則他也不會跟這個『迂腐』的老頭再囉嗦那麼多,也不會說出『寡人願安承教』,梁惠王對待孟子是十分『辭遜』的。
可惜歷史並沒有給梁惠王更多機會,也沒在魏國給孟子機會。
在魏國一年左右,惠王就去世,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孟子由是離開魏國。
《二》啟迪君心
孟子去梁後,二次遊齊。
此時齊國國力強盛,在諸國國力對比中占有一定優勢。
朱子講『孟子平生大機會,隻可惜齊宣一節』,若當時孟子得到齊宣王的任用,未必沒有行仁政而王天下的機會。
當然,在機會面前,孟子是積極爭取的,他對梁惠王多少顯得不那麼客氣,對齊宣王則不同,他對齊宣王費的口舌比梁惠王等要多得多。
其中最有味道的當屬『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一章。
這段對話充滿了各種潛臺詞,十分具有戲劇性,也將孟子的言說藝術與『機鋒』充分展現。
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其實是在表示自己感興趣的是霸道,這是當時諸侯的普遍興趣,齊桓公的事業亦是齊國人的普遍期望,齊威王自稱要『高祖黃帝,邇嗣桓、文』。
『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則誰不知!』孟子卻稱『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自己沒聽說過。
相信此時齊宣王一定覺得很尷尬,對話剛一開始就要結束。
當孟子要和宣王談王道時,宣王一定沒有興趣,隻是禮貌性地延續對話,『保民而王』此時還無法打動宣王,他對自己能否做到『保民』沒有信心,更沒有想法。
孟子回答『可』,而不是批評齊宣王『率獸食人』,多少出乎齊宣王的意料之外。
當齊宣王對此展現出興趣時,孟子沒有直接講『推不忍人之心』的道理,而是把話題引向了一件多少有點兒讓宣王面子掛不住的『以羊易牛』的『釁鐘』事件,當孟子問宣王『不識有諸』時,宣王或多或少覺得有點兒尷尬,甚至認為孟子會從此開始劈頭蓋臉批評自己一番,情節似乎要從『可』反轉,但孟子卻講『是心足以王矣』,這多少讓準備接受孟子一罵的齊宣王感到意外,更為意外的是,孟子甚至為他『以羊易牛』尋找理由,並上升到『不忍』的角度。
這時我們發現,齊宣王的話開始變多了,不再是簡單地發問與回答,他開始向孟子陳述自己的內心,真正的對話也由此開始,齊宣王此刻進了孟子的『套』卻沒有意識到。
孟子剛剛為齊宣王辯護完,齊宣王剛剛解釋了自己的內心,孟子卻又轉而指出他的問題,為認為齊宣王吝嗇的百姓說話。
此時『王笑』,這笑容多少有幾分無奈,他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這裡我們終於發現齊宣王出現了表情,從這個『王笑』可以猜測他之前一定沒有什麼表情,尤其是孟子講自己沒聽過齊桓晉文之事後,他一定充滿了無聊的神態。
而此時,他卻有了情緒上的變化,這一『笑』恰恰證明宣王已經投入二人的對話。
面對宣王無奈的笑容,孟子卻稱他的行為是『仁術』,再度給宣王一個『高帽子』,而齊宣王聽完之後更是『說』《悅》,情緒更進一步,甚至引《詩經》贊頌孟子,認為孟子之言『於我心有戚戚焉』,並主動詢問此心為何合於王道,對王道產生了一定興趣,於是齊宣王終於上了孟子的『道』。
可孟子並沒有直接講王道,而是將話題引向了力與明。
我們發現,孟子對宣王的問題總是采取『迂回戰術』,這其實恰能吊起宣王的興趣,並有助於論點的進一步展開。
孟子講完這個比喻後,開始談『王之不王』,認為宣王可以做到『王』,隻是『不為』,這就沒把王道說得過分高遠,而是認為王道易實現。
宣王接著問不為與不能的差別,孟子還是不直接回答,依舊用比喻的手法講『推恩』,並將話題引向齊宣王的『心』,尤其是宣王心理的那份對於天下的欲望。
對話進行到這裡更為有趣,之前是孟子一直『迂回』,宣王此刻則開始主動與孟子『互動』,對待孟子的問題也不直接回答,而是讓孟子『猜』自己的欲望。
當宣王講『將以求吾所大欲也』時,『大欲』二字一定被他加了重音,甚至我們可以猜測宣王此時用眼角餘光撇了一下孟子,內心還有幾分得意。
孟子自然知道宣王的『大欲』,可也不直接說出,而是再反過來問宣王,而『王笑而不言』,這一『笑而不言』的畫面感如此強烈,也讓我們見到當時對話的深入程度,更可據此猜測宣王內心的想法,猜測他的那個『大欲』。
孟子依舊不直接說出來,明知故問地說出一些東西,而宣王就是等待孟子主動替他說出自己的『大欲』,他自然知道孟子在繞彎子。
孟子不再繞了,他說出宣王的『霸』的欲望,卻直接指出宣王所為是『緣木求魚』,甚至『後必有災』,這讓宣王有點驚訝,可孟子依舊不直接說理,他還是舉例子,通過例子引入天下的形勢,用形勢提醒宣王該如何選擇實現『大欲』的手段。
我們可以看到,對話至此,宣王終於說出『吾惛,不能進於是矣。
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
我雖不敏,請嘗試之』這段話,這對孟子來說已經十分成功,宣王有了讓孟子一試王道的想法,於是孟子才講了『保民而王』的一番道理。
我們可以看到,對話至此,宣王終於說出『吾惛,不能進於是矣。
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
我雖不敏,請嘗試之』這段話,這對孟子來說已經十分成功,宣王有了讓孟子一試王道的想法,於是孟子才講了『保民而王』的一番道理。
我們可以看到,對話至此,宣王終於說出『吾惛,不能進於是矣。
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
我雖不敏,請嘗試之』這段話,這對孟子來說已經十分成功,宣王有了讓孟子一試王道的想法,於是孟子才講了『保民而王』的一番道理。
從這段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孟子的談話藝術與技巧,可以看到孟子對宣王君心啟迪之耐心。
至少在這段對話當中,孟子是成功的,他讓宣王多少對王道產生了興趣。
孟子對宣王可謂耐心,可謂『循循善誘』,面對宣王之『好勇』『好貨』『好色』,孟子並不直接否認,而是在退一步的基礎上將之引向王道。
孟子隻有對待宣王才有這份耐心。
孟子在齊國也多少得到了一些機會,但最終孟子的理想依舊沒有實現。
我們不知道更多的歷史細節,到底在這之後孟子和宣王還有哪些『糾葛』,齊國其他人物如何面對孟子。
但我們至少看到了孟子面對當時諸侯,為了實現自己王道理想的耐心嘗試。
我們知道的是孟子對宣王多少有些『任性』——從《公孫醜》『孟子將朝王』章我們可以看到孟子於宣王之態度,其實按照一般人的看法,宣王對孟子已經很『優待了』,若是一般的『祿仕派』早就『死心塌地』地服務齊宣王了。
可孟子終究是孟子,他是有政治理想的『義仕派』,為了實現理想,他可以耐心嘗試一切方式,可宣王終究沒有達到他所期望的信任、任用自己的模式。
孟子還是要離開齊國了。
孟子之離齊可謂是『一嘆三詠,一詠三嘆』,宣王希望他留下,有人替宣王求他留下,他何嘗不想留下,卻不願僅僅為了『萬鐘』富貴而留在齊國,他多麼希望齊王回心轉意啊,『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不怨天不尤人』的孟子,也在離開齊國時有了『不豫色』,那個自信地說『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的孟子,離開齊國時,內心究竟如何呢?
可以想見他內心當中有幾分『不舍』。
孟子之去齊讓我們看到了他在理想與現實之中的糾葛。
孟子終究還是離開了齊國,一生大機遇由此不再。
《三》齊伐燕
孟子之在齊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說,也就是『齊伐燕』,此事古來史家爭論頗多,孟子在此事中的態度也耐人琢磨,更是引起了不少對孟子的質疑。
先看事實,齊伐燕究竟在宣王還是愍王,歷史上有爭議。
《朱子語類》講:『齊人伐燕,《孟子》以為齊宣,《史記》以為愍王。
溫公平生不喜孟子,及作《通鑒》,卻不取《史記》而獨取《孟子》,皆不可曉。
《荀子》亦雲‘愍王伐燕’,然則非宣王明矣』此語可以說把各種觀點都交代齊全了。
幸運的是現代考古發現為我們提供了關於『齊伐燕』年代判斷的有力證據。
傳世器物『陳璋方壺』以及八十年代新出土的『陳璋圓壺』都記載了『齊伐燕』之事,李學勤先生等據此考證,齊伐燕在齊宣王五年。
孟子與史事之吻合,於此可見,亦可見孟子態度之可靠。
關於孟子是否勸齊王伐燕,歷代有爭議,不少儒者為亞聖『辯護』,認為講『善戰者服上刑』的孟子不會勸齊宣王伐燕。
我們這裡傾向認為孟子並不反對齊伐燕,甚至多少有支持、誘惑齊國采取軍事行動的意謂,但對於如何征伐、安置燕國則與宣王的態度有所不同。
朱子講:『孟子亦是作為底人。
如雲:‘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非不用兵也,特其用兵,不若當時戰國之無義理耳』這可以說是孟子對於戰爭、用兵的真實態度。
孟子反對的是『嗜殺』,他並不主張『非攻』。
楊華先生《孟子與齊燕戰爭》於此問題有詳細說明,此處不贅述。
這裡要對幾個問題進行強調: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齊伐燕的主將是匡章,而匡章在《孟子》一書中多次出現,孟子甚至與這位『通國皆稱不孝』的人交遊,為他的所謂的『不孝』進行辯護。
這點楊華先生已經指出。
當然這裡涉及一個問題,即《孟子》中的『匡章』與《戰國策》等書中的『章子』是不是一個人,這點存在爭議。
匡章是否是齊將,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我們對孟子的判斷,尤其會影響我們推測孟子與齊宣王的關系,推測孟子在齊國的各項實際活動。
如若匡章與章子是一人,則可見孟子在齊國的各種表現,要比某些古代儒者認為的積極得多。
章子與匡章的問題可以進一步考證,二者是否為一關系著我們對待孟子的態度。
其次,孟子就齊伐燕一事的論斷其實可以呼應『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章中孟子對宣王行事做的後果判斷,『孟子論齊王事,考之史記,後來無一不效』,樂毅帶著秦、韓、趙、魏破齊國七十二城,齊國幾近亡國,這可以說是孟子『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之說的『歷史註腳』。
第三需要注意的是,孟子基本上沒有勸過梁惠王主動采取軍事行動,甚至有阻止梁國對外用兵之意,而對齊國用兵則較為積極。
孟子能順著齊宣王的『好勇』講王者之怒與王者之征,卻不曾鼓勵梁惠王的『好勇』。
《孟子》書中,梁惠王對用兵復仇表現得十分積極,這與史書中記錄他招賢的背景是十分符合的。
『晉國,天下莫強焉』一章中梁惠王的態度最是強烈,他對敗於齊秦十分羞恥,『願比死者一灑之』,並對此征詢孟子意見。
我們可以看到,每當梁惠王有求戰的想法時,孟子都會將論述重心直接引回『仁政』,強調梁國此時應該注意內政建設,戰與不戰,則要看敵國是否『陷溺其民』,己國能否『兵民』。
孟子對於諸侯強調內政之重要是其一貫態度,古代戰爭對國力的消耗十分巨大,戰爭需要的財力不是短時間能積累的。
齊國有『魚鹽之利』『工商之業』,加上威王圖治,國力積累遠非此時屢屢戰敗的魏國可比,也因此『勢』,孟子才講『以齊王由反手也』。
魏國在當時已不能戰,守土難度亦頗大,因此孟子對於梁惠王更加強調鞏固內政、兵民,對齊宣王則更多地講推不忍人之心而王天下。
孟子遊說諸侯,既有其一貫的仁政的一面,也有其立足於當時諸侯國實際情況而闡發的一面。
若展開論此點,則可看到,魏國在戰國初期得以強盛,靠魏文侯招賢,亦賴李悝『盡地力之教』保障國力,以及魏武卒強大的戰鬥力。
其實魏國的自然環境在當時並不占優,『土狹而民眾』《《商君書·徠民》》,還有很多『惡田』,依靠李悝之變法,才積累出戰爭所需之財富。
而這一積累至梁惠王時已消耗殆盡,魏國再發動大規模戰爭已經不太可能。
關於魏武卒《荀子·議兵篇》講: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
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服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裡,中試則復其戶,利其田宅。
是數年而衰,而未可奪也,改造則不易周也。
是故地雖大,其稅必寡。
是危國之兵也。
魏武卒由於選拔嚴格,戰鬥力很強。
但是,這一武卒制施行卻與一定的配套經濟制度有關,靠著豐厚的經濟待遇保證一支常備軍,對國力的消耗十分巨大。
所以荀子稱之為『危國之兵』。
梁惠王之時,魏國經濟土地面積縮小,經濟積累耗損,再想組織一支強大的魏武卒去戰鬥,可能性很小。
如是我們再次看孟子講的『仁政』與『兵民』就很有指向性。
《漢書·食貨志》的贊語認為孟子講的『狗彘食人之食不知斂,野有餓殍而不知發』與管子、李悝所講有一致性。
其實我們會看到孟子講的這些內政說法在戰國時代的普遍性,但孟子內政理論並不指向『善戰』的『武卒』等制度形態,他的說法有『不忍人之心』做基礎,並不隻是為了『富國強兵』。
孟子主張『一天下』,靠的『兵』是『兵民』之兵。
歷史十分吊詭,最終完成戰國統一的是兵民的秦國,然而卻采取了另一種『兵民』形態。
孟子不反對戰,他反對的是以戰作為手段滿足諸侯的欲望,孟子希望通過『義戰』實現統一。
面對齊伐燕,我們可以知曉的是,孟子對此戰的規劃是『吊民伐罪』的義戰。
孟子不反對伐燕,他反對的是當時諸侯征戰的模式。
孟子並非不知兵,他對當時的國際局勢以及戰爭後果也有著深刻的判斷力與預見力。
齊伐燕並沒有按照孟子的設計施行,最終齊國退出了燕國,也埋下了復仇的種子。
《四》孟子與滕文公
孟子之於諸侯,最信任他的竟是滕文公,讀之竟覺無奈。
孟子講『百裡而王』,而滕國絕長補短五十裡。
滕國最終淹沒在戰國征戰的洪流之中,甚至我們連這個滕文公究竟是誰都不知曉。
滕初亡於越,孟子之時,滕國復國,夾在大國之間日夜擔心再度亡國。
就是這樣一個滕文公如此地信任孟子,按照孟子所說服了三年之喪,還向他請求詢問井地,想要施行孟子的政治理想。
然而,滕國真的行仁政又能怎麼樣呢?
其實孟子何嘗不知道這種無奈呢?
李覯質疑孟子『不聞滕侯之得天下也,孟子之言固無驗也』。
孟子何嘗敢奢望滕國能夠得天下。
『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
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天,也就是無可逃的。
『若夫成功,則天也』
《朱子語類》有:
問:『孟子答滕文公三段,皆是無可奈何,隻得勉之為善之辭。
想見滕國至弱,都主張不起,故如此』曰:『隻是如此。
隻是‘吾得正而斃焉’之意。
蓋滕是必亡,無可疑矣。
況王政不是一日行得底事。
他又界在齊楚之間,二國視之,猶太山之壓雞卵耳。
若教他粗成次第,此二國亦必不見容也。
當時湯與文王之興,皆在空閑之地,無人來覷他,故日漸盛大。
若滕,則實是難保也』立之雲:『若教他能舉國以聽孟子,如何?
』曰:『他若能用得孟子至二三十年,使‘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則大國亦想不能動他。
但世間事直是難得恰好耳。
齊梁之國甚強,可以有為,而孟子與其君言,恬然不恤。
滕文公卻有善意,又以國小主張不起,以此知機會真不易得也!』
戰國之時,滕國這樣的國家被滅是早晚的,孟子其實是讓滕文公勉強為善,順受其正,守或者走,都是無奈。
縱使為滕國想萬般妙計,殫精竭慮而為,也抵擋不了那個『大勢』。
孟子何嘗不知?
孟子講文王『百裡而王』,卻隻對齊梁之君講,《孟子》書中他沒跟滕文公說過。
『百裡而王』在孟子那裡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是一種言說的藝術嗎?
其實,對滕國來說,『死守』都不容易,不得民心,民怎麼跟著你守呢?
《孫子·兵法篇》言:『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
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或許滕文公強為善,民如果能與之效死弗去,對於他來講也就足夠了吧。
滕國再次亡國時間難考,我們甚至可以追問這樣一個問題:滕國再度滅亡之時,孟子還在世嗎?
然而滕國就真的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嗎?
能被《孟子》留在七篇當中,滕國的意義就不一般,這或許是孟子對滕文公的一個承諾吧。
透過梁惠王、齊宣王、滕文公,我們如何看待孟子?
『機會真不易得』,孟子也不曾放棄爭取機會,孟子有理想,但也面對戰國的現實,可以說孟子是一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孟子的理想絕非脫離歷史實際的空談,孟子生活在那個時空當中,他在了望,卻是紮根於戰國的大地遠望。
把孟子置身於一個具體的時空境遇之中,盡量還原孟子言說的歷史語境,或許可以更進一步地體貼孟子的種種理想與主張。
原載《中國哲學史》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