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絕不認命!。《網路歷史》

1917年,毛澤東在通讀《曾文正公全集》之後,對中國歷史上的大人物進行了一番研究,得出了『愚於近人,獨服曾文正』的結論。

『中國首善』曹德旺說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曾國藩傳》。

一個多世紀以來,曾國藩面對難關『屢敗屢戰』的精神更是鼓舞了無數人。

適逢《曾國藩傳》增訂版上市,我們邀請到本書作者,知名歷史學者張宏傑進行了一次對談。

曾國藩家族為什麼能夠長盛不衰100多年?

湘軍是怎樣做到『上下同欲』的?

當代人們對曾國藩有哪些誤解?

他一生『屢敗屢戰』的信念感從何而來?

本文根據訪談實錄整理而成,以饗諸君。

受 訪:張宏傑 知名作家、歷史學者

采 編:張啟玉

來 源:正和島《ID:zhenghedao》

兼顧,曾國藩的國與家

曾國藩在古代的這些名人當中,是一個比較少見的一個類型——他能夠兼顧事業和家庭。

關於這方面的困難相信很多人有切身感受。

就算是我們現在的成功人士,比如企業家,想在行業中保持上遊也必然要付出很多努力,因此很可能會缺少家庭教育的時間和精力。

古人是一樣的。

古代那些大官也得一門心思琢磨著工作上這些事,所以古代的官宦子弟往往都不成才,有不少結局都比較讓人遺憾。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王陽明。

王陽明一生功業、文章、學問都是一流,兩個兒子卻不太成才,個中原因是復雜的,但肯定跟他一直在外面帶兵打仗,忙於學問和工作有關。

而曾國藩家族至今長盛100多年不衰,離不開曾國藩在世時對於家庭教育和事業平衡的追求,他是如何做到的?

有理念、心態和行動三個方面的重要因素。

1. 理念:事業重要,家庭同樣重要

曾國藩從青年時代開始就有一個明確的想法:

我一輩子是要給大清王朝服務沒錯,但與此同時,我們曾氏家族的傳承和發展也是重要的。

歷史上王朝興廢是經常有的事情,但家族需要幾千年一直傳承下去。

所以曾國藩對家風、家教的建設極為重視。

在這個基礎上來看,盡管道理很簡單,跟他同時代的很多人其實並沒有想清楚這一點。

另外,他對於親自教育孩子有很明確的、很清晰的想法。

我們現在也有很多人覺得自己忙於工作,孩子的教育就交給學校裡的老師,社會上各種補習班,自己的伴侶,家裡的老人,甚至是保姆。

這些都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因為親生父母的陪伴在孩子的成長教育當中不可缺少,也是別人取代不了的。

這是曾國藩在理念上就比較優越的地方。

2. 心態:平等對話,一貫鼓勵

當家長的都有一種體會,教育這個事情,付出是一方面,孩子的接受度是另一方面。

說得做得再多,小孩聽不進去基本上是沒用的。

但我們會發現,曾國藩的兩個兒子對父親的教誨很聽得進去。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在兩個兒子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曾國藩給他們寫過一封家書,說我生平有三恥:

第一,我雖然學問涉獵很廣,但是我對天文、數學是沒有研究的,這是我的一個遺憾;

第二,我的書法沒能自成一體,寫字太慢;

第三,我做事恒心和毅力不夠,很多事有開頭沒有結尾。

緊接著曾國藩說,希望你們兩個能替我彌補這些缺憾。

後來我們看到曾國藩的倆兒子數學都很好,次子曾紀鴻甚至成了晚清著名的數學家。

要知道那個時代沒人學數學,這兩個孩子堅持自學的天文和數學。

還有曾國藩說他的書法沒能自成一體,後來他的長子曾紀澤成了晚清一個很有名的書法家,各種字體都寫得非常漂亮。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說明曾國藩這兩個孩子對他的教誨很聽得進去,並且會認真實踐,至於原因,我認為跟曾國藩做家長的特點很有關系——他真的有一種和孩子平等的心態。

中國很多傳統家長,說極端一點,會覺得我把你生出來就是對你最大的恩德,你什麼都得聽我的。

反觀曾國藩,他很少對孩子說我是當爹的,所以說什麼都是對的,甚至他自己身上的很多缺點和錯誤,都會坦誠地跟孩子講。

另外,讀《曾國藩家書》就能夠很明顯看出來,曾國藩跟孩子說話,90%都是在鼓勵,有時候甚至用上各種非常誇張的語言。

他誇兒子在書法上很有天分,就說『你努努力能趕上王羲之』,誇兒子的文章,就說『我都沒有你寫得好』,能看出他在褒獎孩子這方面是非常慷慨的。

一貫去鼓勵,偶爾提出一點要求。

這樣,孩子對他的接受度就非常高。

但是在古人當中,能做到這一點的非常少。

我們看賈寶玉和他父親賈政的關系,就是賈政每次見到賈寶玉,都會劈頭蓋臉訓一頓,如果哪次沒怎麼訓,賈寶玉就感覺是受到表揚了。

另外一個滿清名臣左宗棠也是這樣。

《左宗棠家書》和《曾國藩家書》就有一個明顯的對比,左宗棠幾乎90%的時候都在罵自己的兒子,說他這倆兒子不成才,如何如何讓他失望。

最後的結果呢?

他這倆兒子確實也沒有成才。

所以說曾國藩這種心態,可能確實是很關鍵的一個因素。

3. 行動:親自教導,頻繁溝通

最後是行動,落到實處,曾國藩做了幾個比較關鍵的動作。

首先,曾國藩只要在家裡,都是親自教孩子讀書的。

他就算白天工作了一天,晚上也要親自陪孩子上課。

包括我們看曾國藩的日記,有一段時間他的日記會分欄來記錄一天,有辦公、對客等等,還專門有一欄叫課子,就是給孩子上課。

他把這個當成一天中很享受的時間。

其次,如果不跟孩子在一起,他就頻繁寫家書來跟家裡人交流。

所以《曾國藩家書》的量很大,留下來了2000多封。

當然其中有曾國藩寫給弟弟的,但另外一個主要的部分就是寫給自己兩個兒子的。

不管是親自教導孩子還是寫家書,曾國藩都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心血,保持了對家庭教育很高的參與度。

他重視學問、不提倡後輩做官等等理念,在綿延一百多年不衰的曾氏家族發展軌跡中還清晰可見。

曾國藩做組織管理:

分錢、包容、打造文化

曾國藩對於團隊裡選人用人的基本思路,在他創建湘軍的時候就定下來了,叫『選士人,領山農』。

『選士人』就是用讀書的這些士大夫階層去做軍官,『領山農』就是用山裡的農民來做士兵。

『領山農』大家都容易理解,因為山裡頭的農民質樸剛健,有很好的做士兵的素質。

但『選士人』乍一聽,不太好明白。

畢竟打仗是很專業的事,我們的常識應該是找成熟的武將來給自己做副手才對。

反觀曾國藩,他拒絕任何從國家正規軍,也就是綠營軍來的軍官,就要找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因為他有一個獨特的思路——讀書人有信仰。

他認為讀書人研習程朱理學,有真誠的信仰。

同時,人會為自己真誠的信仰而獻出生命,這意味著不怕死。

所以他認為真正不怕死的是讀書人,而不是那些綠營當中文化程度不高的武夫。

再進一步,讀書人中什麼樣的人格外有信仰,不怕死呢?

曾國藩說,是那些心眼特別實,特別質樸的人。

所以他選人有一個標準,就是要讀書人中的『少心竅之』。

於是有人提出,跟曾國藩一同做事的左宗棠、李鴻章還有胡林翼,他們好像並不特別符合上面這個標準,特別聰明,甚至偶爾聰明得有些傲慢。

首先他們跟曾國藩有共同的信仰,這一點非常重要。

另外他們仨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是曾國藩選的,而是主動來投奔的。

像左宗棠,原來是給湖南巡府做師爺的,但是因為在做師爺的任上出了點事,就被開除了,沒地方去,最後來投奔曾國藩;

李鴻章是在安徽老家辦了幾年團練,鎮壓太平軍最後失敗了,來投奔曾國藩;

胡林翼也是在貴州官場混得很不得意,然後回到戰場上,得到了曾國藩的幫助。

所以我們說,曾國藩自己主動選拔人才,還是會先找特別質樸剛健的人。

但這三個超一流的人才,跟曾國藩屬於一拍即合的關系,並不是曾國藩把他們從默默無聞的狀態挖掘出來的。

這時候就涉及到了管理問題。

當這些有過人之處,甚至比自己還要有才華的同伴或下屬來到團隊裡,如何把他們組織起來打勝仗,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曾國藩主要也是從三個方面著手:

1. 分錢

曾國藩用人有一個基本技術,就是用高工資來吸引人。

當時湘軍的軍官工資是綠營兵的五倍左右。

就好比這些士兵原來一個月掙1萬,現在為曾國藩工作,一個月能掙5萬,他們自然在這裡會更踏實。

2. 包容

另外一個,曾國藩跟這些特別聰明的人發生矛盾沖突的時候,往往是選擇了退讓。

比如曾國藩和左宗棠,他們倆一生有各種恩恩怨怨,各種沖突,但是曾國藩一般都會選擇包容和退讓,不會讓矛盾激化。

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長了別人也會感動。

3. 打造文化

曾國藩對待下屬,完全是無技巧的,憑真誠來交流,所以他把湘軍建設得像個大家庭一樣。

這是他打造的一種文化,曾國藩認為只要你對待手下的將領,像對待兄弟子侄一樣,那他們就是你的親兄弟,就是你的兒子、侄子,有種發自內心的親情。

那麼在這裡,他們也會待得很踏實。

誤讀曾國藩:裝傻?

厚黑?

『資質之陋,眾所指視』,這是曾國藩對自己的評價,意思就是『我的天資有多差,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但另一方面,我們看曾國藩考中進士的年齡,27歲。

這是什麼概念呢?

大家都知道一句俗語『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雖然當時中進士的平均年齡沒有50歲這麼誇張,但也不小,是37歲。

也就是說,曾國藩中進士的時候比平均年齡要年輕10歲左右。

因此有人會說,對於曾國藩愚笨這一點,是不是被誤讀的,其實他是個天才?

我們來看一下,曾國藩的科舉之路應該分成兩節,前半節是考秀才,考得非常難,花費整整十年,反復考了七回,這在古代的大人物當中是非常罕見的。

因為秀才大部分人考一次就過了,多點的也就是兩三回。

除了曾國藩,在古代有名有姓的人中,我還沒發現誰考秀才需要考七回。

一般人最難的關是在考進士,四回、五回、六回都很常見,有的人甚至會考到60多歲。

比如乾隆年間有一個叫沈德潛的人,他是一個著名的詩人,就是一直到60多歲才考中了進士。

相當於同齡人退休的時候,他才剛剛完成學業開始工作。

後來他也做到了尚書這樣一個比較高的職務,一直活到八九十歲。

再比如過去科舉衍生出來的一個名詞叫百歲觀場,百歲的老人,由自己的孫子提著一個燈籠在前頭帶領他去參加科舉。

也就是說科舉考到80多歲、100歲甚至都是有的。

跟他們比起來,曾國藩的科舉確實很順利,27歲就中進士。

後來曾國藩自己也分析過這個事情,說考秀才那十年是他人生差不多最痛苦的十年,但這之後更難的考試反而順利了。

通過這個過程,他覺得做一件事,如果前期基礎打得好,基本功下到位,後面會越來越快。

所以我們現在來看,曾國藩的智商不低於普通人,但是比普通人也強不了太多。

與此同時,他的反應又比較慢,什麼事都需要琢磨好長時間,跟他的很多同僚甚至後輩比起來都差了不少。

所以在天分上他就是中人之姿,平常人的智商。

至於一些說他如何如何笨的故事,大多是笑話或者傳說,有誇張的成分。

除此以外,我感覺還有一個對曾國藩的誤讀,就是普遍認為曾國藩『厚黑』。

意思說他給人的印象很老實,但這是裝出來的,實際上內心充滿了權謀、權術。

我寫曾國藩,到現在一共出了五本有關他的書,再算上博士論文和博士後論文,前後跨度十多年,不說寫得有多好,對曾國藩的材料確實是看得比較多、比較熟了。

反復閱讀的過程中我發現,在古往今來的這些大人物當中,曾國藩屬於是骨子裡非常真誠的人。

這個真誠一方面是他的天性,另外一方面是他理學的修為。

因為理學很講究一個『誠』字,正所謂『誠能動物』,就是說真誠能夠打動一切事物,能夠推動世界向前進,所以曾國藩接人待物也非常講究真誠。

從他一生的行跡也能看出,他是一個以『拙誠』二字來應對世界的人。

『拙』就是笨拙,『誠』的就是真誠,這是曾國藩的人生哲學。

隻不過今天,我們都是以現代人的心態去了解古人,很多人就認為曾國藩是一個每天都在不停玩弄權術的人,我認為這是對他一個很大的誤解。

信天命,而愈挫愈奮

曾國藩這一生,跟很多人一樣,有被命運眷顧的時候,也有時運不濟栽大跟頭的時候。

比如我們拿曾國藩考試來說,他在一些關鍵時刻運氣確實很好。

第一個他考試運好。

那個時候,一個人能不能中進士,自身實力所占的因素隻有50%,另外50%是運氣,畢竟錄取率太低了。

所以曾國藩27歲能考中進士,絕對屬於有實力的人中運氣很好的。

第二,曾國藩當時考上的是三甲進士,進士分三等,一甲、二甲、三甲,他是最低的三甲。

一般來說,三甲能進翰林院的概率很低。

但是曾國藩在選拔翰林的那次考試中發揮得很好,所以就進了翰林院。

進翰林院很重要,在明清兩朝,一個人要是不進翰林院,就做不了大學士,到達不了官位的頂點。

還有第三點,曾國藩在北京的時候正好碰到了一個跟他一樣喜歡研究程朱理學的皇帝,也就是道光皇帝。

所以他到北京十年就升了七次官,很快被提拔為侍郎,相當於副部級。

如果說他在北京做官的時候沒有到這麼高的級別,後來他回家鄉辦團練可能也沒有那麼多的資源。

所以曾國藩這一生是走過很多運的,到了晚年他自己也說人這一生70%是靠運氣,還有30%的空間是由自己的主觀努力來掌握的。

但是總體上來講,主觀再努力,一個人也突破不了天命對你的束縛。

我們現在很多人提起曾國藩會認為他是『逆天改命』的典范,可從根本上說,他這個『逆天改命』也是受了環境的影響。

曾國藩為什麼在27歲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學做聖人、脫胎換骨?

因為他沒有一個明確的意識。

但是到了翰林院之後,他接觸的都是大儒,大儒跟他講每個人都有聖賢之志,你只要真誠地努力,就有可能成為聖人。

所以這些人對他的影響,讓他在29歲下了一個學做聖人的決心,整個人覺醒了。

那這種覺醒也是命運、環境對他的安排,從這個角度來講,人生可能處處都是天命。

天命講多了容易讓人喪失鬥志,走運的時候還好,不走運的時候,『信命』的人可能就輕易接受了。

但我們看曾國藩這一生『屢敗屢戰』『愈挫愈奮』,他這種勁能給人特別強的精神激勵。

為什麼曾國藩能信命,而愈挫愈奮呢?

跟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有關系。

曾國藩一直覺得,自己智慧的增長,本領的增長,全是從失敗當中來。

尤其他考秀才的那十年,從十三四歲開始就不停失敗,讓他形成了一個基本的思維:失敗是讓人成長的時候。

所以他一直很珍惜失敗的機會,借機看到自己身上的短板和弱點,然後去彌補。

像曾國藩自己說的,『餘生平吃數大塹』,我這輩子摔過很多大跟頭,但『餘生平長進全在挫辱之時』,我這輩子本領增長,全在受挫折、受屈辱的時候。

所以他有一個基本的信念:遇到失敗的時候必須咬牙立志,不能夠氣餒,把這個難關給突破過去,然後你就會本領大漲。

就是那句『凡事皆有極困極難之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

所以曾國藩他為什麼愈挫愈奮?

因為他不把失敗看成是命運給他的結果,而是成就自己的機會。

這給我們一個生命經驗,人的一生中,做正確的選擇很難,選錯了是正常的。

但人一定要善於反思,從而取得進步。

否則我們看到,一個人可能會永遠處於錯誤的層面上。

排版 | 奇遇

審校 | 張啟玉   主編 | 孫允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