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十六州恐怕是趙匡胤心裡一輩子的遺憾,雖然在那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的端王手中部分收回,可那時不過是曇花一現的短暫美夢,之後更是丟掉半壁江山,失去這片北方的沃土與屏障,對趙宋是致命的。
而說起這個遺憾,還得從禮樂崩壞煉獄近百年的五代十國說起。
唐末,中央政權衰落,手握財政軍大權的節度使紛紛做大,其中朱溫自立後梁,清算大唐皇室,拉開了五代十國的序幕。
其後唐晉漢周你方唱罷我登場,其中不乏有柴榮、李嗣源這樣試圖重構文明的友好君主,但更多的還是為一己私欲不顧一切的武夫讒臣,趙匡胤的五十年便是五代到宋朝的五十年,亦是從混亂走向秩序的五十年。
歷史研究學者金綱以宋太祖趙匡胤出生時公元927年為切入點,彼時正值後唐李嗣源繼承三代餘烈,軍威正盛時。
趙匡胤生於禁軍軍官門戶,傳說有異香經月不散,真天生異象也好,後人附會也罷,對金綱而言,這些都是『故實』的一部分。
所謂『故實』與『故事』的區別,也是本書考究歷史的著重點,相比故事,故實更為貼合『史料』這一概念,無論正史野史,其反映的都是經歷者與記錄者們的境遇與思想,如同世人願意相信『香孩兒』,不在於天命所歸,更多的是人心向背。
了解那份社會的俗情與親歷者的思想,才能讀懂歷史,西方歷史哲學家柯林伍德指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
歷史學家黃仁宇也有『大歷史觀』的說法。
如果說歷史學是一座大廈,那麼每一份『故實』都是建築其的必要材料,材料不加以利用,成為不了大廈,研究歷史便是搬運材料的過程,這也是作者所說『重新思想』,解構『故實』的邏輯所在。
那麼回到這本書,或者說幾百個故實當中,從『香孩兒』到『太祖之死』,趙匡胤的五十年與宋朝的建成史並不能畫等號,從『歷史就是思想史』的角度來看,趙匡胤的前三十年,雖然逐鹿中原與他並無太大瓜葛,但過往的發生很難說沒有對年輕的老趙產生影響。
後唐李嗣源節儉,後周郭威體恤民情,柴榮事必躬親,趙匡胤成長歲月裡所歷君主似乎都有著難得的人格魅力,而郭威時期,大臣魏仁浦的宅心仁厚對老趙也有著極為特殊的引導作用。
後來的趙匡胤不濫殺、不迂腐、施仁政、肯致力於實際的明君模樣,都可以從這些歷史中窺見一二。
當然,前半段的故事,趙匡胤還遠不是主角,都說亂世出英豪,拋開石敬瑭、桑維翰這種不君不臣的小人,五代十國裡亦不缺少智者與勇將閃閃發光——全節之士張憲、橫吉契丹鐵鷂子的符彥卿、五朝元老褒貶參半的馮道、不止於清談的韓熙載、寫出《平邊策》的王樸。
五代十國更迭頻繁的緣由也就在於此,似乎每一個留下名字的人都曾有過高光,似乎每一位手握雄兵的君王都有可能問鼎中原,無奈何,朝綱不存、禮樂崩壞,單純的一時之勇或急智不足以扶大廈於將傾,所以他們都如經歷雨打風吹去的野草閑花轉瞬即逝。
隻有趙匡胤在積蓄力量,他似乎感受到,想要政權穩固僅僅靠輝煌一時是不夠的。
金綱在數個故實中都提到『權反在下』一詞,這四字取自清人趙翼所寫『王錚不綱,權反在下,下凌上替』
王權失去責任與威望,導致權利集中在下,這也是以節度使發家的五代十國無法久長的源頭,此期間下層嘗到了謀反紅利,反之更讓陰謀擁戴層出不窮。
一百年的慣性成就了趙匡胤的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但此時的老趙卻不想再步前人後塵。
他做了兩件事,一是『逆取順守』,雖謀得皇位,但對柴家後人禮待有加,同時約法三章禁止士卒劫掠,在動不動就掀桌子的五代,遵循遊戲規則的老趙是個另類,書中作者註言:『這是難得的富有『天下目標』的氣象所在……試圖構建並推演一個文明邦國』
二是保護民生,重文抑武,任用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是大宋的幸事,君臣間的相得益彰也是中華兩千年封建歷史中的極少數,而『抑武』經過兩宋百年積弱的結果來看,很難不讓後人詬病,但在老趙上位初期,這種行為毫無疑問保護了老百姓的切身利益,以仁愛治國,堅持從簡、賑災、法治,結合『香孩兒』傳說的民間流行不難看出天下歸心的真實面貌。
但抑武並不代表不用兵,大宋之所以能了結唐後百年亂局,依舊需要戰事作為根基。
《趙匡胤時間》的第三部分便將目光聚焦在了軍事層面,征潞州、平揚州、收江南、破契丹,老趙完成了北宋統一的大半任務,但更重要的在於,他以『不加農田之賦』為基礎,實行『封樁庫』,從民生出發,為國家將來做出長久打算。
對於此,史學家們爭論不一,畢竟大宋的心腹之患永遠懸於頭頂,德政、仁政適合守成,不利於進取,但以作者金綱的眼光來看,北境之於大宋的威脅很難以武力所解決,趙光義也證明了這一點,老趙的聚財同樣是一種手段,不能單從成功與否做出判斷,天下紛亂太久,身為局內人的趙匡胤不肯再用刀兵也是情理之中。
我想這也符合孔子說:『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的道理吧。
回顧趙匡胤的一生,有過威震三軍的勇猛時刻,也有過取而代之的『黑點』,有過君臣相交的和氣,也有過杯酒釋兵權的無情,仁君也好,梟雄也罷,後人通過故實讀前人,褒貶自然各隨心意,評價當然也難有公允一說。
這也是金綱始終秉承的觀點所在,『重新思想』就是讓讀者對於歷史能夠有自我判斷的能力,於作者本人而言,宋太祖是個盛德之人,他完成了儒家讀書人的畢生追求:
『立德』謂:創新垂法,博施濟眾;
『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時;
『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
足可不朽。
對我來說,如果代入進鬥升小民的身份中,在封建王朝裡選一處值得依靠的,生於趙家兄弟手下的大宋恐怕算得上挺好的歸宿吧。
如果說大秦之於中國歷史的記憶在於奠基,漢唐在於強盛的話,宋朝留個世人最多的便是『文化』的印象了。
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
』
冗官體系的背後,是讀書人以前不曾出現,未來也不會再有的絕高地位,量變產生質變的結果便是,唐宋八大家宋朝占其六、程朱理學盛行、詩詞小說流入尋常百姓家,無論是《清明上河圖》,還是《東京夢華錄》中所展現的,無一例外都是市井的繁盛與社會的熱鬧。
這樣的熱鬧是從趙匡胤開始的,書上說『五代之際,中國歷史是一個模樣,大宋之後,中國歷史是另一個模樣。
』
也許永遠都會有人為不曾大一統的趙宋而嘆息,同樣會有人為重文抑武的『弱宋』而不甘,可宋之文化自趙匡胤起所反映的興盛是真實的,秉承的道義是真實的,宋人的忠,漢人的孝,共同構建起了我們中華民族基本的信條與準則。
穿過那郎朗的讀書聲,穿過那陣陣的叫賣聲,穿過那百肆雜陳,穿過那車水馬龍,趙匡胤就站在歷史的拐點處,前方是群雄割據,心中是河清海晏,未來必定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