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安平
『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很多人就是由這幅有趣的對聯,開始了解韓信,也開始了解西漢初期那眾多風雲人物的。
今天要說的,就是韓信的這位所謂『知己』蕭何,一個把韓信推向帥壇,後來又把韓信引入地獄的人,他真的適合用『知己』來稱呼嗎?
我覺得不應該,蕭何與韓信,根本是兩種人,完全不同。
蕭何隻是想利用韓信的才能,談不上什麼知己的深情厚誼。
蕭何這一生,至少對不起包括韓信在內三個人。
1.蕭何對不起秦始皇
大家都知道,蕭何是興漢第一功臣,朝中位次第一,可以『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蕭何家族是西漢第一世家。
這樣的榮耀,可謂星爍晨空。
蕭何的功績,不僅隻是劉邦口中的『功人』,高出『功狗』們一個層級,其實更是創立漢朝『股份公司』的第二大股東,隻是劉邦作為帝王,是不可能把自己的帝國股份分給蕭何,明許他稱王的。
曾幻想過陳勝、項羽他們的分封諸王制,也想從劉邦這裡強要一份股份的韓信的下場,就是一個前車之鑒。
倒是後來在政治上更顯稚嫩的劉邦的兒子劉盈坦誠說了一句『故相國蕭何,高皇帝大功臣,所與為天下也』,意思是這個天下,原本是蕭何與劉邦共同創立的,這『股東』的意思就明顯不過了。
而另一個創業股東曹參,順理當然成為了第二大功臣。
除了不能封王,蕭何從漢朝那裡享受的殊榮是其他文臣武將不能相比的,這可以說都是蕭何應得的。
蕭何的殊榮,來自於他的眼光、才能與忠誠,這三樣東西缺一不可。
如果沒有眼光,他就不會從一開始就結恩於佈衣劉邦,不會力薦韓信這個無名之輩來當漢大將軍。
沒有才能,他就不會成為沛縣的實權人物,不會成為劉邦身後的定海神針。
沒有極度的忠誠,他就不會竭盡全力去支持劉邦在前方馳騁疆場,不會主動消除劉邦幾乎是從沛縣起事那時起就有的對他的警惕與防范。
蕭何這一生最對得起的人,就是他選定的主子劉邦,硬是助力這個鄉村流氓坐上了大漢開國皇帝的寶座,蕭何因此名載丹青。
可是這樣一樣,他就對得起他以前的主子秦始皇嗎?
秦皇一朝對他很差,虧待他蕭何了嗎?
蕭何年輕時因為有文才通法律,在沛縣當過主吏掾,功曹,又因才能出眾升為泗水郡卒史,這說明秦朝選用人才還是比較公正的。
後來在郡試中,蕭何考核第一,秦朝禦史親自打報告,要征調他到咸陽去當官,這也是擇優選拔,沒有腐敗和不公。
但是曾在沛縣負責人事組織工作的蕭何,竟然拒絕了朝廷的人事組織安排,這是不是擅自違反秦朝組織制度?
但朝廷沒有追究蕭何的過錯。
可試想,如果每位基層人才、官員都和蕭何一樣不服從調配,那秦朝的滅亡是不是也有他們的責任?
蕭何不隻是為己事違反秦朝法制。
『高祖為佈衣時,何數以吏事護高祖。
高祖為亭長,常左右之』,劉邦包括他的家人多次犯法,蕭何都給予包庇,等劉邦當了小鄉官,蕭何作為一名縣吏居然經常跟在劉邦左右混,這是不是很反常的行為?
當劉邦為徭役時,蕭何、曹參都是他的上級,他們算不算朋黨?
蕭何還是一名合格的縣吏嗎?
對於秦朝來說,不是。
身為縣吏,蕭何黑白通吃,包庇劉邦團夥,為秦朝的滅亡埋下了禍根。
雖然秦朝對蕭何有識才之明知遇之恩,對他沒有任何虧待,但蕭何在秦始皇死後第二年,就糾集團夥縱容兇犯殺掉縣令,公開起事反抗秦朝,並最後達到目的,這是不是不忠不義?
當新的王朝大封功臣載歌載舞,特封蕭何功績的時候,蕭何是不是那個最對不起前朝、對不起秦始皇的人?
曾子曰:『為人謀而不忠乎?
』蕭何一生忠於劉邦,卻和劉邦一樣,都是秦朝的不忠之臣。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忠臣烈子』的思想雖然直到宋明時期才達到宣揚高峰,但不也應該適用於蕭何嗎?
換個劉漢王朝不也是要求蕭何做忠臣嗎?
蕭何精通秦朝律法與基層政治,應該很早就洞悉了秦朝底層政治基礎的空洞與脆弱,帝國危機難免,但他寧願呆在底層崗位,也不願赴咸陽以一己之力去拯救大秦帝國,就像後來在沛縣起事時他也不願出頭承擔風險一樣。
這都是蕭何作為一名老官僚怯禍避禍本性的表露。
秦末另外兩支主要反秦力量中,陳勝吳廣是不得不反,項梁項羽是秦朝仇家,他們反秦可以理解。
但蕭何、曹參、劉邦這夥人就不一樣了,他們都是秦吏,從一開始,就是政治上蓄謀已久的不忠者。
蕭何如果是秦朝的忠臣,秦末的歷史肯定會大為改變。
2.蕭何對不起韓信
韓信的一生,歷來讓後人扼腕嘆惜,所謂『走狗烹』,一代兵仙戰功赫赫,到頭來竟慘死於一個婦人之手,落差巨大。
我相信,韓信是不願在呂後面前卑顏作態的,不會和蕭何、張良、陳平他們那樣結好於呂氏,才會招致呂後的殺心。
有人說殺韓信是劉邦的意思,但既然事情根本不是劉邦幹的,當時劉邦身在千裡之外平敵,就不能妄自猜度劉邦對待韓信的心思。
劉邦雖然多疑,但在行動上是一個成熟的現實主義者,什麼樣的屈忍他沒有經歷過?
當時韓信已經被解除兵權,且人在長安,和長安城中其他臣將的關系並不投緣結黨,他哪來的反叛條件?
劉邦怎麼可能真的想殺他?
韓信之死,完全就是因為他的居功孤傲,輕視朝廷政治的嚴峻性,招致呂後和蕭何、陳平等朝臣們的集體謀殺。
在這場秘密行動中,最不應該參與謀殺韓信的,就是蕭何了。
和蕭何是一位官場老油條諳於政治懂得避禍不同,韓信是一個感性而率真的人,他在亭長老友家受一點慢待就憤然離開,受洗衣婆幾碗飯施舍就銘恩不忘,受街頭小混胯下之辱也不報復。
自被蕭何推上大將軍位,劉邦給他些恩遇甜頭,他就奮勇向前,幫劉邦秋風掃落葉般打敗項羽等諸封王,成就了劉邦的大業。
但是漢朝建立後,沒有明確的強大對手了,韓信的價值就沒有那麼重要了,甚至因為他的卓越軍功與才能,成了宮廷內人人畏忌的目標。
於是幾乎是自然而然的,除掉韓信成了宮廷內秘而未宣的事情,連韓信身邊的人都看出來了,就韓信還不相信。
還記得公孫痤故意放走衛鞅,魏武侯故意放走吳起的事情嗎?
這是因為他們愛惜天授大才,不忍加害。
如果蕭何此時還記得自己就是韓信當初的引薦作保之人,他對韓信的命運歸宿是負有責任的,他就應當找個時機當面提醒韓信,為他設計一條引退保全之法,放棄爵位完全置身於政治之外,這樣對朝廷也就沒有任何威脅了。
但是蕭何沒有,他不但不想去保護韓信,還積極配合呂氏,利用韓信對他的信任除掉了韓信。
蕭何這樣幹,是不是沒有一點人性情義可言?
沒有了韓信,事實證明漢朝由此進入軍事上長期的頹靡之勢,作戰連連遭敗,劉邦戰傷而死,朝廷屢屢被迫遷民、獻金和和親,漢朝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直到武帝時期才開始扭轉弱勢局面。
『千軍易得,一帥難求』,當年楚漢相爭時蕭何懂得這條真理,但在漢朝建立後,為了向劉、呂自表忠心,用以自保,蕭何就蒙蔽了自己的雙眼和良心,忘記了那條真理,拿韓信獻祭,幹出了這件千古奇冤大案。
這樣的歷史,似乎在近代仍在上演。
蕭何在集體謀殺韓信這件事上,幹得夠陰,沒有格局。
3.蕭何對不起自己
蕭何,有人稱其為賢相,相是楷模,賢則未必,忠於劉漢倒是其心昭昭日月可鑒。
在建立漢朝的過程中,蕭何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犧牲,其中,最讓他遭受挫折感的不是來自戰場和敵人,也不是來自新朝的規劃建設,而恰恰是來自他一直極度忠誠的主子劉邦。
想當初,蕭何從小吏做到主吏掾,做到功曹,相當於副縣長了,關系網可謂深厚,曹參也是他手下,社會方方面面人物自然都得巴結著他。
那時的劉邦,隻不過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窮農民,被父親嫌棄,沒討上老婆,隻好偷處一個寡婦生了個兒子。
蕭、劉之間地位懸殊。
蕭何閱人廣泛,識人眼光一流,非常自信,自打看到劉邦,認定他是大貴之相後,就開始罩著劉邦一家,幫劉邦娶媳婦,資助劉邦用度,介紹各方人物給劉邦認識。
待天下有變,蕭何又把劉邦推上沛公的位置,沒想到這一推,直接把劉邦推上漢朝開國皇帝的龍位上了,這就相當於蕭何替中國歷史舉薦了劉邦這個人,開創了第二個大一統王朝。
蕭何對於劉邦來說,不也是他的大貴之人嗎?
但是劉邦對蕭何就有那麼好嗎?
沒有。
也許是從沛縣起事那時開始,劉邦就看出來蕭何、曹參他們的私心,要把自己抬出來當箭靶子,劉邦更是個人精啊,能揣測不到那幫怕惹禍鬼的心思嗎?
蕭何不但是利用了韓信,其實在沛縣時就可能利用劉邦殺掉他的上司沛縣縣令,又設計誘使劉邦當了起義軍頭子。
蕭何是個老狐貍,難道劉邦就看不出來嗎?
這也是劉邦從來就沒有放松對蕭何的懷疑與防范的原因吧。
較量到後來,一個為漢王,一個為相邦,蕭何就徹底臣服於劉邦了,調了個位置。
劉邦對蕭何的防范,光《蕭相國世家》中記載到的,就難計其次,逼得蕭何盡遣子孫、散盡家財到劉邦軍中,聽任劉邦調用。
特別是在蕭何老年,劉邦還將他下獄,若不是仍記得蕭何當年付出的巨大犧牲,就差點把他殺了。
雖已貴為大漢相國,但蕭何活得是戰戰兢兢,命常懸於頸脖之上,這還是他當初要把人生命運押註在劉邦身上時預想到的結果嗎?
『漢初三傑』中,韓信雖死,但沒有輸掉書生傲氣;張良雖死,也通過修道表現了孤高氣節,後人因此欽佩他們獨立不屈的人格。
隻有蕭何,在他身上終生體現出的,是一位成熟官僚的品性,精於職務,對上絕對服從。
為了自證忠誠,保全自己,他不惜自污,不惜獻出家人,不惜殺害功勛,習慣於藏匿自己的個人追求。
有時候,蕭何連陳平的自由都沒有,因為陳平的陰謀,完全是他本心的自然反映,而蕭何不是,蕭何的陰謀是屈己的選擇。
司馬遷喜歡蕭何嗎?
我覺得是不喜歡的,因為司馬遷骨子裡一不喜歡錦上添花,二不喜歡缺少人格。
關於蕭何很多重要史事,《蕭相國世家》中要麼不記,要麼放到別人的傳記裡,比如蕭何的個人軼事不記,比如薦韓信殺韓信之事不記,其實這就是太史公的態度。
即使是關鍵的蕭何自污保命,每次都是源於別人的提醒與警告,而不是出自蕭何自己的智慧,他不能和陳平、張良一樣機警於自身危機。
『淮陰、黥佈等皆以俱滅,而何之勛爛焉』,這句明顯含有嘲諷的意思,指責蕭何的功勛建立在誅殺其他功臣之上。
成為漢朝相國後,蕭何的本心還是渴望炫耀的,他也想和劉邦一樣富貴還鄉,但是他不敢,不敢在風頭、鄉譽上超過劉邦,他對劉邦的為人太清楚了。
蕭何沒遇見劉邦,依然能活得滋潤,劉邦沒有蕭何,可能到死也是一個老農或山賊。
這樣一想,蕭何還真是有點對不起自己,活得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