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千難萬險回到大唐後,高僧玄奘在他口述的《大唐西域記》中,將當時所知的亞洲大陸分成東西南北『四國』:南方象主之國,如印度;西方寶主之國,如西亞諸國;北方馬主之國,如蒙古高原的遊牧民族;東方人主之國,如中國。
農耕文明、遊牧文明、商業文明與宗教文明在同一片大陸上爭奇鬥艷、盛衰興亡,而位於東西南北四國中心的,是世界上離海洋最遠的山脈——天山。
天山南北,屬於古時候泛稱的西域,山上皚皚白雪,萬古長存,山下絲綢古道,穿越千年。
這是天地之間壯美的英雄舞臺,敘述著一段段關於探險與守護的傳奇故事。
▲新疆吐魯番高昌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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鑿空西域
在玄奘西行取經的七百年前,漢使張騫通過另一段艱苦卓絕的旅程『鑿空』了西域。
天山山脈橫亙於亞洲內陸的腹心地帶。
天山以北,蒙古高原綿延至準噶爾盆地的荒漠、草原,是遊牧民族活動的地域,其中的沙漠在古代被稱為『瀚海』。
天山之中,山間峽谷分佈著絕佳的草場,成為草原遊牧部族往來之地。
天山以南,塔裡木盆地的沙漠綠洲地帶,曾是古代居民賴以生存之地,擁有大大小小的綠洲國家。
▲天山山脈地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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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之際,西域諸國整體上處於『各有君長,眾兵分弱,無所統一』的狀態。
天山以南,塔裡木盆地周圍分佈的城郭形成『三十六國』,如龜茲、焉耆、車師等,其中,東部的樓蘭國《在今羅佈泊西北》勢力最大。
天山以北則有烏孫人、塞人、呼揭人等遊牧民族,他們是匈奴的部屬。
漢初,崛起於中國北方草原的匈奴達到鼎盛,控制西域大部,甚至將勢力延伸到天山以西的地區。
史載,自烏孫以西至安息《今伊朗》,『匈奴使持單於一信,則國國傳送食,不敢留苦』。
匈奴單於一發話,西域諸國都要巴結討好他。
大漢亦苦匈奴久矣。
漢武帝即位後,決定改變策略,以武力對抗匈奴,並制定了聯絡西域共同打擊匈奴的戰略。
當時,曾經稱霸河西的大月氏大敗於匈奴,就連月氏王的頭顱都被匈奴人制成了飲器。
隨後,大月氏被迫西遷至天山下的伊犁河流域。
漢武帝得知匈奴有這麼一個宿敵,於公元前139年,命張騫率領百餘人的使團西行,尋求與大月氏合作。
張騫一行人從長安出發,出隴西,遇到匈奴大軍阻截,遂被匈奴人軟禁。
困於匈奴的十年間,張騫雖在當地娶妻生子,卻不忘漢武帝賦予他的使命,總算逮到機會逃走。
與此同時,大月氏人又被烏孫人趕跑,從伊犁河繼續西遷,跑到了中亞阿姆河一帶。
當張騫終於逃離匈奴控制,西經大宛、康居,找尋到大月氏的領地時,大月氏已經在水草肥美的阿姆河畔樂不思返。
這裡遠離匈奴,沒有外患,大月氏早就放下舊恨,也不願與大漢聯手。
於是,張騫隻好怏怏而去,途中又被匈奴扣押,直到公元前126年才回到長安,前後歷經13年,去時百人的使團,歸來時僅剩下兩人。
▲張騫出使西域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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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騫雖沒有成功拉攏大月氏,但就在他出使西域的同時,漢武帝派遣大軍,對匈奴展開反擊,出兵收復河套平原,隨後向河西走廊推進。
公元前120年,漢軍繞道居延海《在今內蒙古阿拉善盟》,攻打天山以東的匈奴渾邪王。
匈奴渾邪王率眾歸降。
取得河西後,漢朝在河西先後設置酒泉、武威、張掖、敦煌四郡。
回到長安後的幾年間,張騫因為出使西域、抗擊匈奴的功績,被漢武帝封為『博望侯』。
公元前119年,為了一鼓作氣『斷匈奴右臂』,漢武帝拜張騫為中郎將,命他率300人的使團再次出使西域。
這次出使以烏孫為主要對象,意在勸烏孫返回河西故地共擊匈奴。
張騫二使西域的旅程沒有之前那麼曲折,他順利地抵達了天山山脈北麓的烏孫都城,但烏孫多年來臣服於匈奴,內部政治動亂,對漢朝缺乏了解,不敢貿然與漢朝結盟,隻同意派使者隨張騫返回長安,獻馬報謝漢武帝。
這實際上是烏孫人的小心思。
他們想借此機會探清漢朝的虛實。
烏孫使者隨張騫到長安後,隻見大漢帝國富庶強盛,才拜服於漢朝,與漢朝聯姻,並多次派遣使團入朝。
一時間,天山南北諸國紛紛遣使前往長安,使者『相望於道,一輩大者數百,小者百餘人』,西域諸國逐漸擺脫了匈奴的控制而歸附漢朝,西域始通。
因此,《史記》在描寫張騫出使西域的功績時,特意用了『鑿空』一詞。
此後,漢朝為了控制天山南北的通道,又進行了兩場大規模的戰爭——兩伐大宛,五爭車師,終於統一了西域,將天山南北納入中原王朝的統治體系。
▲絲綢之路交河古城遺址,位於新疆吐魯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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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英雄
漢朝統治西域的第二階段,是設西域都護府。
公元前60年,隨著匈奴日逐王降漢,漢朝任命鄭吉為第一任西域都護,於烏壘《今新疆輪臺縣》設西域都護府,管轄天山南北。
史載,『漢之號令,行於西域,自始於張騫,而成於鄭吉』
西域都護府,是漢朝在西域的最高行政與軍事機構,代表中央政府推行政令。
新莽之亂後,匈奴趁中原改朝換代之機,再次對西域虎視眈眈,與中原王朝爭奪天山,致使東漢初年朝廷與西域『三絕三通』。
盡管東漢國力不如西漢,但隨著匈奴在漫長的衰落中走向分裂,南匈奴附漢稱臣,北匈奴一路西遷,東漢大軍開始收復西域。
▲新疆沙漠上的商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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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明帝在位時,大漢國力恢復,派竇固、耿秉等分兵出擊,過酒泉、居延等要塞,抵達天山,大破北匈奴,再通西域。
隨後,漢明帝采納竇固建議,在天山一帶重設西域都護及戊己校尉。
校尉耿恭奉命留守天山,屯兵金蒲城《今新疆奇臺西北》。
金蒲城是西漢時修築的城池,既是管理和監控車師的要地,也是駐守天山北部漢軍屯田的大本營。
匈奴人不肯善罷甘休。
東漢大軍班師後,公元75年,匈奴人很快又南下進犯,出兵攻打投降漢朝的車師國,隨後進逼耿恭駐守的金蒲城。
一場慘烈的西域保衛戰由此展開。
耿恭孤軍迎敵,為了抵禦匈奴,他與手下幾百名將士從金蒲城轉移到疏勒城《今新疆奇臺縣南》。
當時,匈奴大軍人多勢眾,而留在西域的漢軍,兵力處於劣勢,西域焉耆、龜茲等國見機行事,歸順匈奴,原本投降漢朝的車師也再次轉向匈奴。
焉耆、龜茲兩國在匈奴的指使下攻打西域都護陳睦,陳睦所部全軍覆滅。
同時,匈奴軍在柳中城圍攻了另一個戊己校尉關寵的軍隊。
漢朝在天山南北的防守格局被打破。
天山北麓,耿恭所在的疏勒城,成為一座塞外孤城。
耿恭出自東漢開國功臣耿氏一族,自幼對軍事耳濡目染,他的伯父是戰功顯赫的名將耿弇。
面對匈奴數萬騎兵的大舉進攻,耿恭不知道自己能堅守多久,他能做的,是與將士們奮勇殺敵,戰至最後一刻。
狡猾的匈奴軍切斷了疏勒城的水源。
困守城內的漢軍無水可用,耿恭隻好命將士鑿井取水。
可是挖了十五丈之深,一滴水都沒見著,隻有黃沙堆積,給人以深入骨髓的絕望。
將士們口渴難耐,隻能擠榨馬糞汁來飲用。
耿恭仰天長嘆:『聽聞當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征,拔刀刺山,就有巨泉飛湧而出,現在大漢仁德,我軍怎麼會走投無路呢?
』
說完,耿恭整理好著裝,向井跪拜,向天祈求。
巧合的是,就在耿恭拜井後不久,井中竟有涓涓細流冒出。
將士們大喜過望,奔走相告。
耿恭命士兵打了水,從城上潑下去,向匈奴人揚水示威。
往後的日子更加艱苦,數月後,疏勒城陷入斷糧危機,守軍饑腸轆轆,隻能將盔甲弓弩上的皮革摳下來,煮了充饑《『煮鎧弩,食其筋革』》。
史書記載,西域車師有一位貴族女子,是遠嫁塞外的漢人後裔,她聽說耿恭軍隊的事跡後,多次冒險向耿恭提供匈奴人的情報,並為疏勒城送去一些糧餉,使瀕臨生死線的耿恭所部艱難地支撐下來。
絕境之下,將士們不知已經擊退了匈奴人多少次進攻,但沒有一個人叛國,也沒有一個人逃走。
匈奴人許諾,只要耿恭投降,就賜予他高官厚祿,讓他手下的將士也有一條生路,但耿恭寧死不投降。
數百名漢軍逐漸凋零,到最後,隻剩下了數十人。
▲新疆喀什古城漢戍己校尉耿恭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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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之中,沒有人知道這支漢軍是否存活。
疏勒被圍同年,漢明帝去世,舉國大喪,朝廷一度無暇顧及邊事。
直到疏勒被圍一年後,新君漢章帝才發現此事尚未處理,召集眾臣商議,是否該出兵營救。
司空第五倫認為,耿恭等人也許已經遭遇不測,此時出兵,隻怕會白白耗費人力,故『不宜救』。
另一個大臣鮑昱的想法與第五倫截然相反。
鮑昱說,如今耿恭等人困於危難之地,如果放棄不救,外則縱容蠻夷的暴行,內則讓忠心死難之臣傷心,此時如果不出兵解救耿恭,匈奴再度來犯時,陛下如何讓將領安心帶兵?
漢章帝被鮑昱這番話深深打動。
當年冬季,漢朝征發河西兵三千多人,出玉門關,前往天山救援。
這支漢軍先是到達天山南麓的柳中城,擊退了匈奴與車師聯軍,北匈奴逃遁,車師復降。
但打完這場勝仗後,援軍就打算引兵東歸,不願再冒險前進。
此時,援軍中有個叫范羌的士兵,原是耿恭的部將,他之前受命前去敦煌郡請求物資援助,一直無法回到疏勒城。
范羌相信,耿恭與士卒們一定還在疏勒城堅守。
他反對退兵,並自告奮勇,請求援軍中分出兩千精兵,由他帶領,翻越白雪皚皚的天山,前往天山北麓的疏勒城。
范羌的援軍在風雪之中到達疏勒城,發現城中隻剩下26人。
耿恭及手下士兵都飽受饑寒之苦,卻不曾有一絲松懈,使疏勒城成為不可逾越的屏障。
第二天,耿恭與他的25名士兵,在援軍的護衛下踏上返鄉之旅,殘餘的匈奴軍得知後,在後方緊追不舍。
當這支疲憊不堪的漢軍到達玉門關時,耿恭所部隻剩下最後的13人。
▲疏勒古城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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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范曄著《後漢書》時,閱覽到耿恭的故事,不禁熱淚盈眶。
他將耿恭與蘇武並列,論曰:『餘初讀《蘇武傳》,感其茹毛窮海,不為大漢羞。
後覽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覺涕之無從。
嗟哉,義重於生,以至是乎!』
還有人認為,耿恭的功績不亞於班超,如法國學者勒內·格魯塞在《草原帝國》中寫道,遇到像班超與耿恭這樣的對手,匈奴人才算真正被降服了。
漢明帝時,為了使西域諸國再度與漢朝修好,班超奉命出玉門關,遊說天山南北。
在第一站鄯善國《本名樓蘭》,班超僅憑36名壯士,怒殺人數遠多於己方的匈奴使團,使鄯善王信服,同意脫離北匈奴統治,重歸漢朝。
到了於闐國,北匈奴早已派使者在此監護,實際上掌握著於闐國的大權。
王宮的巫師親近匈奴,勸說於闐王疏遠班超,甚至要漢使獻出戰馬,將馬匹殺掉消災。
班超急中生智,騙巫師自己前來取走戰馬,等到巫師到後,卻下令將他處死,隨後勸說於闐王殺了匈奴監護使,重回漢朝懷抱。
▲投筆從戎的班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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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域期間,班超沿塔裡木盆地邊緣,走遍天山南北,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先後聯絡了疏勒、莎車、龜茲、焉耆等國。
在他的努力下,西域五十餘國重歸漢朝統領,天山南北的絲綢之路全線貫通。
漢朝封班超為定遠侯,任命為西域都護。
時光荏苒,投筆從戎的青年班超轉眼間變成了七旬老者,『衰老被病,頭發無黑,兩手不仁,耳目不聰明,扶杖乃能行』。
直到此時,班超才上書朝廷,請願生入玉門關。
在位的漢和帝為之感動,下旨準許他還鄉。
公元102年,入朝僅一個月後,71歲的班超病逝於洛陽。
他將自己的一半人生獻給了天山,投身於大漢再通西域的偉業中,直到生命走向盡頭。
正是在無數英雄的奉獻下,兩漢在西域駐軍鎮守、屯田戍防,並修築城壘烽燧,扼守交通道路。
自漢朝統一西域後,西域便進入歷朝歷代的官修正史中。
▲漢代西域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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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北庭
東漢末年以後,中原連年戰亂,西域諸國仍遣子入侍。
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間,曹魏、前涼、前秦、北魏等不同時期的政權都曾維持對天山一帶的控制,但隨著突厥等北方遊牧民族的興起,通往天山的道路再度被阻隔,西域孤懸塞外。
公元6世紀,突厥占有天山東部伊吾以西、焉耆以北,以及準噶爾盆地東部的地區,迫使高昌、龜茲等西域小國臣服。
隋朝建立後,統治者再度將視野投向天山。
隋朝的第二任皇帝隋煬帝尤其熱衷於經營西域,他令內史侍郎裴矩前往河西的張掖,掌西域胡商貿易,實際上是以此聯系西域諸國,尋找收復西域的突破口。
▲隋煬帝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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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矩將在河西了解到的西域見聞寫成《西域圖記》三卷,上呈隋煬帝。
其中寫了從河西走廊通向西域,再前往地中海的三條通道:
北道以伊吾《今新疆哈密》為起點,經蒲類海鐵勒部、突厥可汗王庭,渡北流河水《應該指錫爾河和阿姆河》,到達今地中海。
這條路線是漢代匈奴開辟的草原絲綢之路,也稱天山北路,因為當時屬於西突厥的統治范圍內,裴矩的記述較為簡略。
中道途徑高昌《今新疆吐魯番》,沿著塔裡木北邊,翻越帕米爾高原,到達阿姆河流域的昭武九國,在進入今伊朗,這是絲綢之路中最傳統的通道。
南道途徑鄯善《在吐魯番盆地東側》、於闐等,越帕米爾高原,又經過吐火羅、懨怛《今阿富汗北》至北婆羅門《今巴基斯坦》,可到西海《指印度洋》。
因此,裴矩稱伊吾、高昌、鄯善三地為『西域之門戶』。
隋煬帝讀了裴矩的《西域圖記》異常興奮,出動兵馬大舉西巡。
經祁連山進入河西走廊時,隋煬帝的人馬在大鬥拔谷《在今甘肅民樂縣》遭遇風雪災害,『士卒凍死者太半,馬驢什八九』,同行的公主嬪妃與軍士失散,夾雜著一起走出山谷。
經過這場劫難後,隋煬帝一行來到了張掖。
裴矩請高昌王與西域27國使者、商人來此恭候。
隋煬帝到達後,從天山遠道而來的各國來客身著華麗的民族服飾,焚香奏樂,載歌載舞。
隋煬帝看到後龍顏大悅,也命當地的仕女都穿上華貴服飾,乘坐車馬一同觀光助興,幾十裡的大道上車水馬龍,各族人民歡聚一堂,如同一場『萬國博覽會』。
在隋朝的強盛國力下,西域三十餘國遣使朝貢,東突厥降伏入朝,西突厥也接受隋朝的冊封,隋煬帝在伊吾等地設郡統治。
繼漢代西域都護府後,隋朝在今天山一帶設郡縣,標志著中原王朝的統治重回西域。
但是,好大喜功的隋煬帝還來不及統一西域,親自前往天山巡遊,就轉而向東北的高句麗用兵,橫征暴斂,濫用民力。
隨後,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摧毀了隋王朝,隋朝對西域的經略戛然而止,其遺產被之後的唐朝繼承。
▲新疆拜城縣克孜爾千佛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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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貞觀年間,東突厥敗亡後,伊吾城主率眾歸唐,一向不服唐朝的高昌也被唐朝派兵攻滅。
史載,高昌國的統治者麴文泰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曾盛情款待取經路過的玄奘,但在政治上卻有反唐傾向,經常扣留從西域諸國前往中原的使者和商人。
唐太宗知道這小國不老實,下詔要求麴文泰進京覲見。
麴文泰不答應,還寫了封信給唐太宗,說:『您是天上的老鷹,我就是蒿草間的公雞,您是堂上的貓,我就是穴中的鼠。
咱們各得其所,你別來管我』
唐太宗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他以麴文泰『不軌』為由,派侯君集率領大軍討伐高昌。
唐軍才到城下,麴文泰就被嚇死了。
之後,高昌被滅。
滅高昌後,唐朝將其地盤劃為西州,並在天山一帶建立起穩固的統治。
▲洪奕家書,出土於新疆阿斯塔那古墓群。
洪奕是唐玄宗開元年間一名戍守西州的年輕士兵,當時,他到西域兩年,思鄉心切,寫信問候家中爹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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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在天山東部設立伊《今新疆哈密》、西《今新疆吐魯番東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三州,三州之地分別對應漢時的的伊吾、車師前國與車師後國,處於河西走廊進入天山南北的連接點上,位於絲綢之路的主幹道。
唐朝在與西突厥、突騎施、吐蕃等勢力的角逐中,又於疏勒、龜茲、於闐、焉耆等西域古國設立四軍鎮,合稱『安西四鎮』,並將設立於西州的安西都護府遷往龜茲,使其在天山以南塔裡木盆地居中統轄西域。
到了公元702年,武則天在庭州設置北庭都護府。
從此,安西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分治天山南北,為唐王朝直接派駐的統治機構,肩負著撫寧西域的職責。
唐朝在西域實行與中原相同的州縣制外,還實行羈縻州制度。
天山南北,安西與北庭兩大都護府分掌西域全境,地方分別設立州縣或羈縻制的都護府、都督府。
據《新唐書》記載:『自於闐以西、波斯以東,凡十六國,以其王都為都督府,以其屬部為州縣,凡州八十八,縣百一十,軍府百二十六』
從此,安西與北庭南北相望,猶如屹立於西北絕域的旗幟,當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踏上這片土地,他們也就來到了大唐。
這裡,就是大唐。
▲唐時期全圖《74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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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老兵
開元、天寶年間,大唐國力達到鼎盛,唐玄宗在投入大量人力財力的情況下,牢牢控制住安西、北庭二府管轄區域,更將影響力延伸到了帕米爾高原以外。
邊塞詩人岑參曾為安西北庭節度判官,與邊防將士同甘共苦。
他在《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描述了天山下唐朝士兵行軍的艱辛:『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的到來傾覆了唐玄宗的盛世美夢,也徹底改變了天山南北的政治局勢。
安史之亂後,西北兵馬陸續入關靖難,河西、隴右相繼被吐蕃攻陷,安西、北庭還未失守,卻逐漸與朝廷失去聯系。
▲準噶爾古城的斷壁殘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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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宗永泰二年《766年》,名將郭子儀的侄子郭昕臨危受命,前往安西都護府協助西域唐軍戍守,後來成為末任安西都護。
此後,安西、北庭都護府相互呼應,『扼吐蕃之背以護蕭關』,與朝廷的聯系卻愈發困難,到後來,甚至完全不知朝中皇帝是哪位。
通古孜巴什古城遺址《在今新疆新和縣》出土的兩張借契,揭示了這個令人心酸的史實。
其中一張借糧契,上面日期寫為『大歷十五年』。
另一張《楊三娘借錢契約》更為完整,落款時間為『大歷十六年』。
大歷,是唐代宗的年號,但是這個年號隻用了14年。
所謂的『大歷十五年』,是建中元年《780年》,『大歷十六年』則是建中二年《781年》。
此時的皇帝,已經是唐德宗。
建中二年《781年》,郭昕派出的使臣終於與朝廷取得聯系,唐德宗得知安西、北庭竟然還有大唐將士駐守,大為震驚,當即下詔稱贊其功:
二庭四鎮,統任西域五十七蕃、十姓部落,國朝以來,相奉率職。
自關、隴失守,東西阻絕,忠義之徒,泣血相守,慎固封略,奉遵禮教,皆侯伯守將交修共理之所致也。
但是,唐德宗對西域的態度模棱兩可。
建中四年,他先是在清水會盟承認吐蕃對河西走廊的侵占,同年又趕上了涇原兵變,憤怒的涇原鎮士兵攻陷長安,把唐德宗趕出了京城。
倉皇出逃的唐德宗為了保命,甚至還向吐蕃示好,表示願意割讓安西、北庭之地,換取吐蕃出兵援助。
老臣李泌極力反對,毫不客氣地懟唐德宗,說:『兩鎮之人,勢孤地遠,盡忠竭力,為國家固守近二十年,誠可哀憐,一旦棄之以與戎狄,彼其心必深怨中國,它日吐蕃入寇,如報私仇矣』
您要是把安西、北庭讓給了敵人,以後誰幫忙防著吐蕃?
唐德宗這才作罷。
身處絕境之中,西域的大唐將士,孤立無援地堅守了數十年,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到了貞元六年《790年》,吐蕃發動三十萬大軍進攻北庭,末任北庭都護楊襲古所部寡不敵眾,壯烈殉國。
北庭都護府,至此淪陷。
北庭失守之後,吐蕃大軍趁勝追擊,繼續攻打安西都護府。
孤懸絕域的安西都護府經過長時間的堅守,最終於德宗朝《779年-805年》,陷落於茫茫風沙之中。
那時,安西都護府的士卒,有的垂垂老矣,青絲熬成白發,有的早已離世,屍骨埋在異鄉。
最後一戰,城中皆是白發老兵。
▲圖源/微電影劇照
土爾扈特部東歸
唐軍的蹤跡消逝於西域後,天山一帶先後由吐蕃、回鶻等勢力控制。
1124年,契丹貴族耶律大石率領200名士兵,從遼朝末代皇帝天祚帝的大帳離開。
遼朝即將傾覆時,飽受亡國之痛的耶律大石,踏上了漫漫西行路。
之後,他率領一支軍隊,沿著天山一路西征,建立了稱霸中亞的西遼政權。
西遼歷經五代統治者,立國88年,但在史書中鮮有記載。
如今,通過對新疆的考古調查可知,西遼政權的遺址主要分佈於天山一線。
蒙元崛起後,成吉思汗次子察合臺在原西遼故地建立察合臺汗國,極盛時兼有天山南北麓及阿姆河以東地方。
元世祖忽必烈上臺後,察合臺汗國宣佈歸附忽必烈。
忽必烈為加強對西北地區的管轄,又置北庭都元帥府於天山北麓的別失八裡《今新疆吉木薩爾》,並派大批軍隊進駐屯田,其中有漢人、蒙古人、契丹人與女真人,世間滄海桑田,當年北庭都護府的盛況仿佛重現。
元明時期,以準噶爾盆地為中心的天山北麓崛起了另一支勢力——衛拉特蒙古《即瓦剌,也稱漠西蒙古》。
▲新疆昌吉江佈拉克,位於天山北麓。
圖源/圖蟲創意
明朝末年,衛拉特蒙古內亂頻仍,爭鬥不休。
其中,衛拉特蒙古四部之一的土爾扈特部為了求得部族安定,於崇禎元年《1628年》西遷,遠徙至伏爾加河下遊。
當時,俄國還沒有直接控制人煙稀少的伏爾加河下遊草原。
土爾扈特部不願臣服於俄國人,他們認為『自己有權在草原上遊牧,在河流中航行,因為土地和水都是上天給的』。
俄國對土爾扈特部的態度十分惱火,無時不想將其征服,強迫土爾扈特人充當士兵,到前線賣命,並訂立一系列合約,要求土爾扈特部承擔繁重的賦稅,還要其首領交出兒子當人質。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渥巴錫成為土爾扈特部首領後,俄國沙皇要求他交出一個兒子作為人質,並將土爾扈特部身份最高的300個青年帶走軟禁。
土爾扈特部難以忍受俄國多年來的壓迫,於是在渥巴錫的率領下,進行武裝反抗,擺脫沙俄的控制,東遷返歸祖國。
一路上,土爾扈特部的軍隊帶著老弱婦孺、拖著糧草牲畜,徐徐前行,且走且戰,幾次擊退了沙俄派來追擊的哥薩克騎兵。
雖然遠離故土,但在伏爾加河流域遊獵放牧的一個半世紀裡,土爾扈特部仍然千方百計地與故土進行聯系,對入關後的清朝政府『進貢請安,輸誠已久』。
乾隆皇帝在得知土爾扈特部東歸的消息後,趕緊派出大臣前往伊犁,準備安置工作。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夏秋之交,土爾扈特部終於進入中國境內,在伊犁河流域與前來迎接的清軍相遇。
土爾扈特部離開伏爾加河時還有17萬人,沿途經過戰爭、饑餓和疾病,缺水少糧,人畜大量死亡,回到天山腳下,隻剩下不到7萬人。
清朝大臣在給乾隆皇帝匯報情況時寫道:『目睹其窮困情況,實堪憫惻……其幼童有無一絲一縷者』
乾隆年間,清朝出兵,再次統一了西域。
於是,乾隆皇帝把東歸的土爾扈特部安置於伊犁一帶放牧,後向裕勒都斯草原《今巴音佈魯克草原》移牧,並撥出馬、牛、羊20餘萬頭,米麥糧食4萬多石,及大量氈廬等物資,幫助他們渡過難關,使其『皆安居得所』。
土爾扈特部流落異域、重返祖國的傳奇歷史,在天山腳下書寫續章。
▲新疆巴音佈魯克草原,中國第二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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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與新疆
天山,橫亙於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中部,聳立於塔裡木盆地與準噶爾盆地之間,將中國新疆劃分為地理學上的南疆與北疆。
歷史上,新疆設省離不開一位老英雄的功勞。
晚清亂局中,中亞的阿古柏趁機入侵南疆,勢力直達烏魯木齊,建立了一個所謂德『哲德沙爾汗國』,俄國人則趁火打劫,出兵占領了美麗富饒的伊犁地區。
同治十三年《1874年》,在歷時七年之久,終於平定陜甘回亂後,時任陜甘總督、62歲的左宗棠和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就是否要收復新疆,爆發了一場空前論戰。
這就是晚清著名的海防塞防之爭。
這一年,日本也派兵進犯臺灣,李鴻章呈《籌議海防折》,認為大清應該放棄千裡之外的新疆,加強海防、保衛臺灣才是硬道理,所謂放棄西北邊境,『於《清朝》肢體之元氣無傷;海疆不防,則腹心之大患愈棘』
但是,左宗棠『引邊荒艱巨為己任』,對李鴻章的主張予以反駁,認為絕對不能放棄新疆。
天山南北的新疆,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
▲左宗棠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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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清廷委任左宗棠以欽差大臣、陜甘總督的身份,同時督辦新疆軍務,以平定阿古柏之亂和收復伊犁。
經歷長期籌備、采取『緩進急攻』策略後,1876年,左宗棠率領數萬湖湘子弟入疆平亂,命令西征軍正式向阿古柏賊軍發起攻擊。
當時,左宗棠已經年過花甲,他不顧年老,堅決出兵,全是出於一片愛國忠誠。
前往前線的哈密之前,左宗棠讓同鄉部下造一口棺材,並表示自己要抬著棺材上戰場,帶兵收復國土。
歷經數年的征伐與談判,光緒十年《1884年》,清廷在新疆正式設省,以左宗棠的愛將劉錦棠為首任巡撫。
此後,新疆始終牢牢地控制在了中國的版圖之內,並得到開墾發展,日漸繁榮。
討伐入侵者後,左宗棠曾在給清廷的奏折中寫下四個字:『故土新歸』
▲天山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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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南北好風光,英雄的故事永遠不會被遺忘。
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曾經說過,如果可以選擇出生的時代與地點,他願意出生在公元1世紀的中國新疆,因為那裡處於佛教文化、印度文化、希臘文化、波斯文化和中國文化等多種文化的交匯地帶。
正如唐玄奘在《大唐西域傳》所說的那樣,站在寰宇的視角,天山,就是大陸的中心,是舞臺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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