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司與下屬一同坑死的飛將軍李廣。《網路歷史》

熾熱的強漢《26》

主筆:閑樂生

漢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劉徹又準備出兵攻打匈奴了,經過兩年前的河西之戰,匈奴的勢力已完全龜縮到了大漠以北,那不如就來一次大的,全軍出動,掃平匈奴,畢其功於此役,徹底解決北邊問題。

但這次的目標可是遙遠的漠北啊,漢朝軍隊需要橫渡大戈壁,糧草得準備充足了,匈奴降兵向導得帶夠,兵員戰馬要選最彪悍的,將帥當然也要挑最猛的。

幹脆就讓衛霍一起上,各率五萬騎,東西兩路出擊,霍去病正面攻擊匈奴單於,衛青則尋找左賢王決戰。

另外,大漢朝將星如雲,手下將校也隨他們挑,想要誰就挑誰,別客氣。

霍去病打仗向來獨斷專行、作風彪悍,根本沒必要配副將,於是就說陛下你給我幾個勇敢善戰的小年輕做校尉就好了,我看李廣的兒子李敢就不錯,兩年前打左賢王那仗打得真帶勁!

衛青打仗則一向謹慎持重,他跟武帝要的副將都是些親友故舊,什麼好友兼恩人公孫敖啊,姐夫公孫賀啊,繼子曹襄啊,武帝一概應允。

李廣在旁邊一聽這名單裡咋沒有老臣我啊,大家夥都興高采烈的去打仗,連我兒子都上前線了,就我一個人待在家裡陪媽媽吃飯,這不行,我也要去!不僅要去,我還要做前將軍,當大家的開路先鋒!

漢武帝為難了。

直勸老將軍還是算了吧,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兒,讓年輕人去幹吧!做人吶,最重要的就是開心,您老為國征戰了一輩子,也該好好待在家中頤養天年了。

白首從軍,鞍馬顛簸,朕於心何忍?

李廣當然不答應,他說陛下,老臣今年都六十多,沒有多少活頭了,匈奴實力漸窘,恐怕也沒多少活頭了!這或許是漢匈之間的最後一戰,也是我李廣的最後一戰了!所以老臣一定要去,就算死,那也要死在戰場上!

看著老將軍激動的像個孩子,漢武帝要不感動那是假的,無論李廣之前戰績如何,這都是一位值得所有大漢軍民立正敬禮的模范軍人!那麼好吧,有一個老將壓陣也不錯,朕就如你所願!努力幹吧老將軍,朕等著你凱旋而歸!

李廣聞言欣喜萬分,老淚縱橫。

天可憐見,他終於擁有了最後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不管怎樣,他這次一定要扼住命運的喉嚨,打個漂亮的翻身仗,殺敵,封侯,給他軍事生涯畫上完美的句點。

然而,經常看香港警匪片的人都知道,那些口口聲聲說完成這次任務就要安心退休的老警察,往往都沒有什麼好結局,李廣這種想法其實好傷人品的!唉,看來又一個無可挽回的悲劇要上演了,我恨你,該死的香港編劇,我恨你,這該死的命運!

果然,李廣這邊方走,漢武帝立馬就將衛青叫到一旁,小心囑咐說:『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於,恐不得所欲』所謂『數奇』,就是說他命數是單數,運氣不好,命犯天煞孤星,千萬不能讓他打頭陣,會連累全軍人的。

史書記載至此,疑竇叢生。

因為按照原先預定的軍事部屬,漢武帝是安排霍去病去打單於,而衛青則隻負責對付匈奴左賢王,可是武帝卻又在戰前告誡衛青不要讓李廣去正面迎戰單於,這句話豈不是大有邏輯問題嗎?

從古至今,史書中有太多語焉不詳的記載,讓人好費疑猜。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衛青與漢武帝並不是完全就對李廣的軍事能力不信任,否則根本不可能讓他出征。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從劉徹之前一向的行事作風來看,他似乎並不是個因照顧某人面子就亂來的人,何況此次面對的是這等軍國大事。

或許,漢武帝隻是單純的迷信罷了,畢竟,漢朝人是很相信命運的,漢武帝尤甚。

漢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春,漢朝兩路大軍正式出征:霍去病部從代郡出賽,衛青部從定襄郡出塞,十數萬兵馬煙塵滾滾,氣吞萬裡如虎。

李廣一輩子運氣都不好,衛青的運氣的卻是好的出奇,他率軍出塞後不久,就抓住了一小隊匈奴斥候,審問之下竟得到了一個非常珍貴的情報。

原來,匈奴單於在得知漢軍大舉出塞的戰報後,便率部向西北轉移,這樣就避開了霍去病部的進軍路線,而來到了衛青部的前方。

衛青當機立斷,既已偵知單於主力的確切位置,那當仁不讓的,就由我們主打單於吧!兄弟們上!

李廣開心的差點跳了起來。

從軍多少春秋,也不知多少夜晚,他醉裡挑燈看劍,夢回草原大漠,渴求能直搗黃龍,犁庭掃穴,手刃單於,暢飲匈奴之血,如今這個千載難逢的殺敵機會,終於還是被他等來了,這一等就是四十多年啊!

且慢,這是衛青的好運氣,可不是你李廣的,有好事也輪不到你啊!

衛青命令:前將軍李廣的部隊與右將軍趙食其部合並,做為奇兵,從東路進軍,以掩護主力部隊側翼,同時攻擊單於的左側背。

正面攻打匈奴單於的任務,就交給校尉公孫敖吧《註1》!

李廣大怒,此畢生苦候之進球良機,衛大教練卻任用裙帶,讓他這個主力前鋒跑去踢邊衛,你說他能答應嗎?

於是李廣抗議道:『臣部為前將軍,理應為國前驅,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殊失臣意。

且臣束發從戎,即與匈奴戰,直至今日,始得一當單於,臣願居前,先死單於!』

『臣願居前,先死單於』這擲地有聲的八個字,正道出了李廣此刻最大的願望。

這個願望就是:如果不能建功封侯,那就去戰鬥,一直戰鬥直到死亡,這才是一個軍人真正的價值所在。

對於一個軍人而言,怎樣偉大的活著固然重要,但怎樣偉大的死去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西河戰神吳起,就像西楚霸王項羽,他們都為了自己的信念,孤獨的戰鬥到了最後一刻,而讓那最後一刻的死亡,震耀千古,讓無數勝利者在他們的面前黯然失色。

回顧李廣這整整四十年的戰鬥生涯,要麼全軍覆沒,要麼作壁上觀,就算拼幹身上最後一滴血,恐怕也永遠無法達成衛霍那樣的豐功偉績。

失敗,這完完全全是一個失敗者的人生。

或許,正如王朔所言,這就是一種天意;又或許,李廣也明白,自己的打法並不適應這個時代,並不適應這種大規模騎兵集群入塞遠征的作戰方式,自己老了,已經被時代淘汰了。

但那又怎樣!理想主義者的人生路隻有兩條,要麼追求光榮的活著,要麼奔向華麗的死亡!

對,人生就是要這樣,時運不濟也要拼盡全力,與匈奴單於拼個你死我活,然後作為一個偉大的戰士光榮死去,這才不愧我大漢飛將軍李廣男兒的一生,大丈夫的一生!

然而,很可惜,衛青對李廣雖萬分理解,萬分同情,卻也隻能萬分的說聲對不起,抗議無效!

第一個原因:草原大漠廣袤,騎兵機動性又強,匈奴主力的位置隨時有可能變化,多分一路兵馬,就多一分找到單於的保障。

第二個原因:大軍的補給,需要利用沿途的水草,但匈奴氣候多變,每條路線上的水草資源既有限又不穩定,分開走,再合圍,是最好的選擇。

而右將軍趙食其部人數太少,萬一遇到匈奴主力根本頂不住,再加上李廣部則剛剛好。

第三個原因:李廣作戰風格機動靈活,當做奇兵更為合適。

而大兵團正面作戰才是衛青的長項。

第四個原因:李廣命苦,難道公孫敖的命就不苦嗎?

公孫敖也是一生征戰,卻數次免職失侯。

大家都同情李廣,那公孫敖呢,難道他就不令人同情嗎?

再說了,衛青與公孫敖是生死之交,可與李廣卻是泛泛之交,這麼好的立功機會,衛青當然更願意留給公孫敖。

看來,衛青雖名將無暇,卻不免稍有自私的一面,這也是人之常情,無需苛責。

第五個原因:李廣部所迂回之東道,雖然又遠又難走,且為一大片廣袤無垠之沙漠,少水草,難行軍;但只要帶齊向導,克服重重困難,卻也不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且一旦成功,勢必在戰事膠著之際給予匈奴大軍最致命的打擊,到時候就真的是飛將軍從天而下了。

所以說,李廣還是有可能立大功的,隻是難度稍大而已,所謂能者多勞,李廣駐守邊塞數十載,漢軍將校中沒人比他作戰經驗更豐富,這個最艱巨的任務交給他最合適。

第六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李廣作戰風格與衛青迥異,而且資格老名氣大,衛青根本沒有足夠的信心與威望去指揮和領導李廣《註2》,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李廣單獨行動,以免破壞大局。

而且右將軍趙食其是首次出征,最沒有作戰經驗,必須派來老將來拉拔他一下,否則怎能讓人放心。

衛青一生為人謹慎,他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也從不冒無謂的險。

這六條理由對衛青而言,已經足夠了,所以他根本就不聽李廣抗議,采用強制手段,飭長史《大將軍幕府的最高幕僚,秩千石》將調令送往李廣幕府,同時對李廣道:『將軍速回所部,如書辦理,不得有誤!』

無論何等言語,都無法形容此時李廣心中的憤懣!

他雙拳緊握,嘴唇顫動,眼看著就要發作,但最後還是硬生生的忍了下來。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誰叫李廣不是主帥呢,事到如今,他也隻能默默無語兩眼淚,打落門牙往肚裡咽了!

於是李廣也不向大將軍行禮辭行,就憤然拂袖而出,疾回本部,他怕自己再待下去,真會忍不住把衛青給揍上一頓。

衛青看著李廣怒氣沖沖的背影,心頭也很是糾結,但他又能怎麼辦呢?

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了大局,為了朋友,於公於私,總是要有人做出犧牲的。

雖然,李廣的委屈他感同身受,他也很是同情,但對不起,他不能改變主意。

主帥難為啊,前鋒後勤,奇正配合,全局統籌,要考慮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可惜李廣偏偏是個拐不了彎兒的直腸子,衛青能理解他,他卻無法理解衛青,於是悲劇便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就這樣,李廣與趙食其兩個倒黴鬼帶著他們的部隊,踏上了一條充滿艱難與挑戰的未知之旅。

有過探險經驗的驢友們都知道,想要走出人跡罕至的戈壁、沙漠、不毛之地,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有熟悉當地地形的向導。

可是,李廣軍中竟然沒有向導。

他們迷路了。

可憐李廣,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戰,卻隻能與大漠風沙戰鬥,左沖右突,轉來轉去,一如他的軍事生涯,飄渺,迷茫,跌跌撞撞,找不到心的方向。

浩瀚風沙,漫漫無邊,自古吞沒了多少豪情壯志男兒血,最後,隻留下天蓋地載的寂寞。

苦哉,遠征人!

關於這一段記載,《史記》裡的原文為:『軍亡導,或失道』據《史記索隱》解釋,這裡的『亡』通『無』,也就是沒有向導的意思。

後世大多數史記註解也都引用了這個版本。

但這怎麼可能呢?

衛青大軍在入塞之後,不是抓了很多匈奴俘虜嗎?

而且衛青後來也因此順利的碰上了單於主力。

李廣應該不會蠢到連向導都不帶就上路吧!

有人說或許是李廣太生氣了,生氣到忘了帶向導。

這講不通,李廣再生氣也不會連這都忘了吧!再說李廣、趙食其兩軍上萬人,難道個個都忘了,總會有人提醒李廣一下吧?

誰也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還有人說衛青是故意不給李廣向導。

這更不通。

首先,衛青沒必要做的那麼絕,他也想立功打勝仗啊,一下子沒了上萬兵馬對他有啥好處?

其次,衛青與李廣今生沒仇、往日無怨的,為啥要陰謀陷害他?

這不白白給自己樹一大堆仇人嗎?

那隴西李氏可是名聲在外、故舊甚多。

第三,從歷史的記載來看,衛青也不是這樣缺德的人。

這不可能。

最後又有人說這條路可能匈奴人也沒走過,沒人走過當然也就沒有向導。

這還是講不通,誰都沒走過的路也去走,這叫探險,不叫打仗,完全是拿軍國大事在開玩笑,李廣有一萬個理由可以抗命,官司打到哪裡都不怕。

所以我認為,《史記》中的這個『亡』是逃走的意思,也就是說,由於李廣部隊對匈奴降兵不好,又或者是看管不嚴,所以向導們半路都逃跑了。

這樣一來,上萬漢軍在大漠裡就徹底變成了睜眼瞎,別說及時趕上衛青與單於的決戰了,能保住主力就算萬幸。

就在李廣趙食其部如遊魂般在大漠裡鬼打墻的時候,衛青大軍已與匈奴主力相遇,兩方爆發了激烈的接觸戰,匈奴不敵敗走,衛青趁勝追擊兩百餘裡,捕斬首虜一萬九千級,但最終還是讓單於跑了,抱憾而歸,大軍隨後向南穿過了沙漠,與迷途羔羊李廣、趙食其部會和。

兩軍會合後,李廣與趙食其依例入營拜見大將軍衛青,行禮之後,便垂頭喪氣,不發一言。

衛青沒有當面責問他們迷途失期之過,他看著須發皓然、面色憔悴的老將軍李廣,又看著戰戰兢兢、灰頭土臉的可憐鬼趙食其,心想這些天來他們在大漠中艱辛跋涉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沒有功勞也有辛勞,誰好意思現在還來追究那些有的沒的呢?

終於,衛青輕輕嘆了口氣,道:『二位將軍且回營休息,有事容後再敘』

趙食其忙不送的行禮稱謝,李廣卻不發一言,隻稍微拱拱手,便轉身落寞的退下了。

第二天,衛青把長史叫了過來,讓他帶著一些酒食,送到李廣的兵營中去慰問一下老將軍,順便也讓老將軍說明一下這次迷路的原因,以搞清情況,否則自己沒辦法向天子交差。

李廣沒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將軍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何況他此時心中恚恨激憤,百轉千回,腦子已根本無法冷靜運轉。

衛青左等右等,沒有等來李廣一句明白話,急了,心想雖然老將軍咱要尊重,但對他部下卻是不必這麼客氣,遂又吩咐長史把李廣幕府裡的幕僚、校尉全叫來對簿,總之不找人出來承擔罪責那是肯定不行的。

漢《軍法》規定:『畏懦當斬』,『逗橈當斬』,『失期當斬』,『失道當斬』,這些都是重大罪責,就算衛青現在不找他們麻煩,事後皇帝就也會找他們麻煩。

其中幾個校尉頓時嚇傻,原來正是他們因處置不當而弄丟了匈奴向導,事已至此,看來大家都逃不過去了。

正在慌張,李廣毅然站了出來,對長史道:『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

吾今當自上簿』

那幾個校尉一聽老將軍要獨自承擔罪責,又急又愧,差點流下淚來,趕緊拉住李廣,固止之,並道:『將軍,迷途之過,都是屬下無能,還請將軍讓我等前往大將軍處,我等自甘領罪』

李廣邊聽邊嘆,他一生頂天立地光明磊落,從不諉過於人,逃避責任。

你要他讓部下全領罪責,這樣的事兒他做不出,做的出也不就是他李廣了。

於是李廣絕截的說道:『諸位均隨廣征戰多年,出生入死,情意甚篤,豈不明老夫之意乎?

老夫風燭殘年,時日無多,此次或若身免,欲再戰胡虜亦不可得矣!而諸位隨吾跋涉萬裡建功立業,卻困於大漠十數日,未遇胡虜而一戰,廣心甚愧也。

況軍中之法必嚴,怎可懈怠,如失期之無罰,烽燧之不慎,則朝廷日後無所事將矣。

今失道之事皆吾領導無方之過,罪責亦應由吾一人承擔,諸位不必多言,日後效命疆場,代老夫多殺胡虜即可!』

說罷,李廣便招呼長史,跟他一同前往大將軍幕府。

校尉們阻擋不住,隻得跟在後面一路嘮嘮叨叨的勸。

一行人拉拉拽拽來到大將軍幕府前,李廣回頭對校尉們道:『諸公請回吧!老夫獨自去見大將軍』

校尉們還要再勸,長史突然發話了:對不起李將軍,你不把事情說清楚,是不能見大將軍的。

這樣吧,我來發問,你來交代,咱們把你具體怎麼個迷路法兒詳細寫個書面材料匯報上去,然後再由大將軍定奪。

李廣看著長史,忽然大笑起來,笑的好蒼涼,好淒苦。

去日姑束發,今來發成霜。

沒想到啊,我李廣打了一輩子仗,最後想要一個光榮的戰死都成了奢求,臨了臨了還是要再次去面對刀筆吏的侮辱,年輕時受,老了還要受,我真是受夠了!

李廣心中的憤懣,以及對命運的徹底絕望,至此已漫天溢海,再也不可收拾。

長史頓時愣住,難道李廣這就瘋了,搞笑,不就是要你寫個認罪材料嗎?

至於嘛你!你這心理承受能力未免也太差了!

而校尉們心中忽然冒出一股不詳的預感,全都沖了上來。

長史趕緊擋住他們:『諸校尉請回,莫阻公事!』

李廣也用眼神阻止了老部下們,而後淒然道:『廣自結發從戎,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有進無退,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於兵,然大將軍竟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說到這裡,老淚縱橫,眾人亦皆為之涕下數行,莫敢仰視。

長史不由發笑:老將軍真是令屬下為難哪!你聽我說是這樣的,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話將作為呈堂證供……

李廣揮手打斷長史的話,慘笑道:『廣今六十餘歲矣,身心老邁,已不堪復對刀筆之吏。

長史可否保我最後之尊嚴』說罷,李廣緩緩抽出腰間戰刀。

這把刀他雖用了很多年,飲盡匈奴之血,但仍閃閃發亮,光華奪目。

長史不由嚇的後退幾步,差點坐在地上:難道李廣想殺我泄憤?

哎喲我的媽呀!

但沒想到,老將軍卻將那刀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重重的割了下去……

一地鮮血,如桃李殘花般飄落。

絢爛,淒涼,觸目。

軍人的榮譽感是戰士的靈魂,是他們戰勝一切敵人的原力,當它喪失,這個軍人就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他活著也就等於死了。

所以,老將軍隻能選擇這條路,以維護自己軍人之尊嚴。

何況,漢匈之戰已在衛霍的偉大功業下畫上了一個休止符,此役之後,匈奴數十年無能為也。

所以說,這最後的華彩,倒黴的李廣無緣參與;而下一次的輝煌,老邁的李廣亦不堪等待。

李廣戰鬥的一生,已經失去了意義,而沒有意義的生命,又有何用!?

所以,不能光榮的死去,那也隻好壯烈的去死了,無論如何,李廣不接受被淘汰的結局。

『將軍百戰無一用。

老夫三朝不遇,時乖運蹇,事到如今,惟其一死而已!』李廣仰天長嘯,在一片飛花血霧中轟然倒地。

殘陽如血,血如殘陽,嘆世事,總無常,萬裡長征,君未還。

隻難忍,恨如狂……

校尉們瘋了般的沖上去,跪倒在李廣面前,張大嘴巴,卻怎麼也喊不出聲來。

李廣仰面平躺在血泊中,白發飄紅,淚眼含血,四周一片寂靜,隻有邊塞的風兒嗚嗚咽咽的吹著。

自刎而死的人,一般不會馬上就生命結束,有一本書上寫,一般要5到10分鐘才會因失血過多各種器官衰竭導致死亡。

所以在這期間,李廣的意識是完全清醒的,他腦海中閃過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話,很多很多畫面。

一個畫面,停留在兩年前東北塞外的月下,他與少子李敢的那次山丘夜話。

又一個畫面,定格在此次他們父子分路出征,兩人相別之日,互語珍重,卻沒想到,一去竟是永訣……

這些畫面一個一個破碎、飛散,散作點點飄塵,淡入虛空。

不過,李廣並不恨衛青劉徹,他隻恨匈奴,隻恨天命。

最終,畫面全部淡去,李廣閉上眼睛,陷入黑暗:現在,我隻希望我的好兒子李敢,以及我最看重的一個孫子李陵,他們能將我的遺志傳承下去,勇往直前,永不放棄,那麼李家的傳奇,就不會因為我的失敗與死亡而終結,還有輝煌的續篇可以期待……

至於我,那就先走了,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不舍,因為這是天意。

旁邊校尉們終於哭出聲來,攘臂捶胸,嚎啕悲嘯。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高適《燕歌行》》大家不要哭,四十年軍旅生活,老將軍實在太累太累了,請不要再吵他,他需要休息,永遠的休息。

所以老將軍對那些哭聲充耳不聞,他睜開失焦的雙眼,望向白茫茫的天空,嘴唇翕動:『天哉,此乃天哉……』

血,已為國家流光,淚,已為自己流幹,終於,老將軍隨風而歿。

傳奇在此刻凝固,箭神在此處隕落,親者痛,仇者快,帝國星碎。

漢軍中聽聞了李廣的死訊,上至將校,下至士卒,一軍皆哭。

衛青聽聞了李廣的死訊,也憐愧交加,心如刀絞。

不管怎麼說,李廣,這是一個真正的硬漢、純爺們兒!

不過衛青對此並不後悔,李廣一個人的悲劇,與國家全局大戰成敗,他隻能選擇後者!

隻是不知漢武帝在深深的宮苑內,會不會老將軍留下半滴同情的淚水。

李廣自戕之後,和他一起的右將軍趙食其被軍事法庭審判後,以貽誤軍機罪被判死刑,趙食其不敢反抗,乃忍氣吞聲,交錢買命,免死為庶人。

而漢武帝此後再也沒有起用他。

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在人們心中;有的人活著,但他跟死也沒啥區別了。

再說李廣輿屍而返,大家卻驚奇的發現,老將軍大半生統兵拜將,名列公卿,死後竟家無餘財,喪事都難辦,無奈之下,李廣的僚屬故舊們隻能你出一點我出一點,湊份子幫李廣的遺孀辦喪。

而這時李廣的小兒子李敢,還在大漠以北與匈奴拼死鏖戰,別說來不及看父親最後一眼,就算回家奔喪,也是一時脫不開身。

於是在李老夫人的堅持下,老將軍的喪事隻能一拖再拖,苦苦等待漠北的捷報。

然而,當天下百姓聽聞了李廣的死訊後,上至耄耋,下至青壯,認識與不認識李廣的,無不唏噓扼腕,為之垂涕。

當日便有數千民眾自發來到將軍府前素服舉哀。

但見陳屍靈堂的李老將軍,其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肩膀上、腳上,滿是多年苦戰留下來的刀痕箭眼,密密麻麻,觸目驚心,見者無不落淚。

太史公應該是認識李廣的,據考證,他在20歲壯遊天下歸來,便入宮擔任郎中,而當時的郎中令正是李廣。

也就是說,李廣是司馬遷的老領導,李廣的遺容,司馬遷應該瞻仰過;而那篇充滿了仰慕與痛惜之情的《李將軍列傳》,或許就是由司馬遷參加完李廣葬禮後有感而發的日記改寫而出。

在司馬遷這位老部下的眼中,李廣繼承了西北漢子的質樸與憨直,雖然已名震天下,但木訥無趣的緊,『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所以既不會官場鉆營,也不知聲色享受,平常僅有的娛樂消遣除了打獵,就是跟部下在地上演畫軍陣,然後就是組織大家射箭比賽,誰輸了罰誰喝酒。

這樣的艱苦作風,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結束。

一位部長級高官,為人卻是這般樸素,最後又是這樣的結局,讀來真令人滿心酸楚。

太史公又說,他眼中的李將軍,雖然不擅言辭,憨厚樸實,完全一個鄉下老農形象,可就在這個『老農民』死的那天,天下人不論認識他的還是不認識他的,都為他盡情哀悼,難忍痛惜。

太史公還說:『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此言雖小,可以喻大』確實如此,至今河西走廊一帶仍將一種小而圓的杏子稱作『李廣杏』,把一種表皮發黑,成熟後吃起來香甜的桃子稱為『李廣桃』。

等到漠北之戰正是結束,李敢終於回來為父親舉行喪禮,時間已是盛夏,可長安隴西,大江南北,竟素服一片,銀裝素裹,整個帝國陷入了悲慟之中。

漠北大勝,本因舉國歡騰,然而這片不和諧的哀聲,卻讓所有的勝利與榮耀,被披上了層層無盡的黃沙與淚水,變得朦朧,變得慘淡,變得模糊不堪。

甚至衛青這一路軍馬,竟沒有一人得到封賞,包括衛青公孫敖在內。

反而霍去病一路,由於殲敵七萬,封狼居胥,戰果遠超衛軍,因而多人受封,李廣的兒子李敢也立功被封了個關內侯,算是完成了老將軍的遺願,也給這場悲哀的葬禮帶來了一絲溫暖的亮色。

但當時大概誰也不會料到,自此以後,各種不同形式花樣繁多的歷史慘劇,還會如蛆跗骨的繼續糾纏著李廣的後代,子子孫孫,沒有窮盡。

我隻能說,這真是一個被命運詛咒了的家族。

而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悲劇的老將軍,以及他那悲劇的家族,不僅對漢朝,對你,對我,對所有掙紮在命運中的人們,甚至對整個中華民族的心理,都將是種創痛,千年創痛。

註1:《漢書》言為校尉,《史記》言為中將軍,但漢軍制並無『中將軍』一說,故此處《史記》應誤。

註2:事實上,如果他肯像他堂弟李蔡那樣老老實實乖乖跟在衛青底下蹭軍功,他早就侯爵到手了。

但壞就壞在他出名太早,光兩千石以上的高官就做了四十年,賓客門生遍天下,其在天下名士大夫中的聲望不是衛青這樣的小字輩可望其項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