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蘇軾具有忠厚的性情、中庸的人格,卻依然不能一騁其志。
根源便在於,他對道的堅守,使得他始終不能為當道者所賞擢。
蘇軾服膺聖道,終身不易,死且不避,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這也是他千百年來一直受人熱愛的原因。
蘇軾:隻論是非,不論利害
文 | 徐晉如
蘇軾在神宗朝,就開始了他的艱難顛沛的生涯。
神宗熙寧二年《1069》,蘇軾父喪畢,服滿回朝,參知政事王安石一向不喜其議論與己相違,遂安排他以殿中丞、直史館授官告院,成為負責文武官員委任及封贈的閑官。
但蘇軾仍要抗疏言事,敢言的聲華,動於朝野,司馬光亦自謙敢言不及蘇軾、孔文仲。
熙寧三年,殿試始用策論,神宗本想差蘇軾任考官,但王安石認為蘇軾『所學乖異』,不可衡士,遂差充殿試編排官。
如果是一般的官員,也就淵默自處了,蘇軾卻以舉子的口吻,痛陳是非,言無顧忌。
當年以策論取士,入甲科者語多諂諛,蘇軾不勝憤懣,以為『自今以往,相師成風,雖直言之科,亦無敢以直言進者。
風俗一變,不可復返,正人衰微,則國隨之』,遂自為策論以直言切諫。
他直指神宗『先入之言,已實其中,邪正之黨,已貳其聽,功利之說,已動其欲,則雖有皋陶、益稷為之謀,亦無自入矣,而況於疏遠愚陋者乎』《《擬進士對禦試策並引狀問》》,如此諤諤敢言,需要驚人的勇氣。
他所謹守不移的道,就是他的磐石般堅誠的信仰。
正因心中把定了信仰,這才能置生死於度外,如他自己所說,『若乃盡言以招禍,觸諱以忘軀,則非臣之所恤也』。
神宗、王安石與蘇軾之間的根本歧異,在於前二者追求功利,而蘇軾卻信仰『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大學》》;前二者相信國富則民豐,君強則邦固,蘇軾卻信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
神宗出的策題裡問:『生民以來,稱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詩書所稱,其跡可見。
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
其詳著之』。
蘇軾答道:
其施設之方,各隨其時而不可知。
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從眾,必法祖宗。
故其言曰:『戒之戒之。
天惟顯思。
命不易哉』又曰:『稽於眾,舍己從人』又曰:『丕顯哉,文王謨。
丕承哉,武王烈』詩書所稱,大略如此。
未嘗言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也。
蘇軾引據經典,說明凡治世秉政之君臣,必心存畏敬,決不至妄言『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這『三不足』,翻用的是王安石的名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神宗得此策,以示安石,安石強按怒火,言道:蘇軾雖有高才,但所學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遂有此跌宕之文。
並請神宗貶黜之。
當時兩朝元老,向神宗舉薦安石的曾公亮趕緊說:蘇軾不過有些不同意見,哪裡就有什麼罪過呢?
過了幾天,王安石又來找神宗說:
陛下何以不黜軾,豈為其才可惜乎!譬如調惡馬,須減芻秣,加棰撲,使其貼服乃可用。
如軾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絀其不逞之心,安肯為陛下用!且如軾輩者,其才為世用甚少,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
《清黃以周等輯註《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七》
你不服,就要打到你服。
蘇軾這樣的絕代仙才,在王安石眼中,隻與馬匹等價。
馬性活潑,不肯就范,就不給它飯吃,就要鞭打,直到它肯聽話。
一副專橫的面孔。
王安石容不下任何不同意見:呂公著、韓維,是安石藉以立聲譽的;歐陽修、文彥博,曾向朝廷力薦安石的;富弼、韓琦,曾為安石上級而有擢拔之恩的;司馬光、范鎮,平日與安石處朋友關系很好的,一概排斥不遺馀力。
歐陽修見朝政日非,乞致仕,馮京請神宗挽留,王安石竟說,歐陽修附麗韓琦,吹捧韓琦是社稷之臣,這樣的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留之何用?
神宗乃許歐陽修退休。
其人之剛愎涼薄,可見一斑。
對向日之恩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他素蓄不滿的蘇軾了。
王安石這樣的性情,以為文人,每能著為出人意表之奇文;以為執政大臣,適足為天下之害。
正因他不能兼聽,身邊也就聚攏了一群阿諛的小人,最後身為所信任的呂惠卿所賣。
古來專制者,莫不如是,最終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場。
神宗雖信用王安石,但畢竟性情平和得多,對蘇軾未加怪罪。
熙寧四年,王安石欲行新法,擬變科舉,興學校,他的主張是聲病偶對之文,無益於聖王之道,不如專意經義,要罷詩賦及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進士。
又認為貢舉不足以取人材,須另興建學校,以培養之。
神宗詔令都堂集議,蘇軾認為不能以『有用』『無用』評判教育的內容,他說:『自文章而言之,則策論為有用,詩賦為無益;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議學校貢舉狀》》
他指出,自唐以來,以詩賦得為名臣者不可勝數,近世士人希迎有司,剽竊經史以為己之所論,有司如何分辨?
且策論無規矩準繩,故學之易成,無聲病對偶,故考之難精,其弊有甚於詩賦。
如楊億文章華靡,為政則無愧忠清鯁亮之士,孫復、石介,明經通義,施之政事,則迂闊矯誕之士而已。
蘇軾的見解極其深刻。
自孔子開始,儒家就極重視詩教,因詩賦是人的性情的體現,難以作假,而思想立場卻是可以偽裝的。
臨民者如果沒有淳厚的性情,隻會殘民虐民,以滿足其功利。
且詩賦乃雅言,以詩賦取士,必驅使天下士子追求高雅,而一旦習慣成自然,入仕後自然常懷謙抑之心。
為官者如鄙陋無文,做事大多胡來。
蘇軾舉仁宗朝推行慶歷新政,立學失敗為例,說明變更成法,是『徒為紛亂,以患苦天下』之舉。
蘇軾問道:『陛下視祖宗之世,貢舉之法,與今為孰精?
言語文章,與今為孰優?
所得文武長才,與今為孰多?
天下之事,與今為孰辨?
』隻此數語,足令神宗動顏。
蘇軾更指出,王安石欲廢詩賦,專取策論之議,隻會選拔出希迎上意之人,而無以獲致真正的人才。
他指出:『夫欲興德行,在於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審好惡以表俗,孟子所謂‘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之所向,天下趨焉。
若欲設科立名以取之,則是教天下相率而為偽也』
偏偏後世望之不似人君之輩,最喜以聖王自任,自己盡可以窮奢極侈,卻要天下人恭默受訓,如果不是遭遇神宗,而是遇上明之朱元璋,清之雍正、乾隆,隻此數語,蘇軾就可能人頭落地了。
神宗得蘇軾此狀,即行召見,溫勉有加。
雖仍頒諭罷詩賦,用策論,但興學校之議未遽施行。
蘇軾又上《諫買浙燈狀》,反對朝廷減價采買浙燈四千馀盞,說:『陛下遊心經術,動法堯舜,窮天下之嗜欲,不足以易其樂,盡天下之玩好,不足以解其憂,而豈以燈為悅者哉。
此不過以奉二宮之歡,而極天下之養耳。
然大孝在乎養志,百姓不可戶曉,皆謂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奪其口體必用之資。
賣燈之民,例非豪戶,舉債出息,畜之彌年。
衣食之計,望此旬日。
陛下為民父母,唯可添價貴買,豈可減價賤酬?
』狀上,神宗即下詔罷之。
神宗天性好學,為太子時,請問常至日晏忘食。
在神宗去世後,宣仁太後告訴蘇軾,神宗飲食停箸,多看蘇軾文字,常常感嘆:『奇才,奇才!』對於蘇軾的才具,神宗衷心欣賞,對於蘇軾的切直敢言,神宗也未必反感。
但何以蘇軾在神宗朝一貶再貶,更因烏臺詩案,險些丟了性命呢?
何以在神宗去世,哲宗因年幼未得親政,宣仁太後攝政的元祐年間,蘇軾亦不能見容於與王安石政見相左的司馬光等人?
這是由蘇軾的性情所決定了的。
蘇軾死後,蘇轍為祭文,稱其『剛而塞』,即守死善道,終身不遷之意。
蘇軾一生,隻論是非,不論利害,唯道之所存、心之所安是求,故而坎壈終身。
蘇軾所守之道,與神宗、王安石之道,適成冰炭,以故其志抑不得申。
蘇軾與歷史上因為自身性格弱點而鬱鬱不得志的才人完全不同,他的性情極真淳,為人極謙和,全無恃才傲物之氣。
其著《賈誼論》,感慨『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
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認為『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
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可見其立論之忠厚,用心之良苦。
他分析說:『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賈生,洛陽之少年。
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入情入理,是深明人性的通透語。
他甚至為賈誼擘畫:『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遊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
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痛哭』,指的是賈誼《治安策》中的名言:『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
從蘇軾論賈誼,可知其明於出處之道,也懂得包容、妥協。
哲宗元祐年間,蘇軾致書張耒,論王安石之強天下同於己,曰: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
其源實出於王氏。
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
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
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
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
《《答張文潛縣丞書》》
他認為有影響力的人,要尊重人們思想、學問的不同,如腴美之地,百草競繁,荒鹵之地,則僅生茅草蘆葦。
這樣的見解,出諸民主之世的政治家,毫不為奇,乃竟出於君主專制時代的蘇軾,是何等之光耀!
但是,盡管蘇軾具有忠厚的性情、中庸的人格,卻依然不能一騁其志。
根源便在於,他對道的堅守,使得他始終不能為當道者所賞擢。
亦正因他守死善道,在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上臺,全盤推翻王安石所變之法時,他又不顧利害,為王安石的免役之法作辯護,遂又為舊黨所不容。
《宋史》本傳評曰:
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
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
一歐陽修先識之,其名遂與之齊,豈非軾之所長不可掩抑者。
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
嗚呼!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
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一句足令讀者下淚。
蘇軾之所以是我們所熱愛的蘇軾,便在於他服膺聖道,終身不易,死且不避,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文章來源:雅理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