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篇《靈烏賦》
文 \ 安立志
《范仲淹》
胡適先生有一句名言,也是一篇名文——《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其實,這句話另有版權。
這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始終不認為自由文化為美國所專美。
他寫道,『有人問我,美國開國前期爭自由的名言‘不自由,毋寧死’……,在中國有沒有相似的話,我說,我記得是有的,但一時記不清楚是誰說的了』他後來在《困學紀聞》中查到了,『范文正《范仲淹》《靈烏賦》曰:‘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
《范仲淹的《靈烏賦》》
胡適先生特別說明,這句話涉及兩篇《靈烏賦》,北宋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范文正始以獻‘百官圖’譏切呂相《呂夷簡》,坐貶饒州《今江西上饒》。
梅聖俞《梅堯臣》時官旁郡,作《靈烏賦》以寄,公以作賦報之』《葉夢得《石林燕語》》梅賦以烏鴉為喻勸范仲淹毋為直言而取禍;范賦則借烏鴉之言以言志。
此時的范仲淹是降職下派的部委官員,梅堯臣則是鄰縣的基層幹部。
梅堯臣贈賦范公是出於勸諭還是出於批評,論議有差。
的確,後來的梅堯臣確曾以《靈烏後賦》《這是第三篇《靈烏賦》》對范仲淹惡語相向。
但在此時,他在范公面前,無論年齡與職務,都屬『小字輩』,或者可稱忘年交。
這個曾寫過『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
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陶者》》的地方官,以我猜度,他的《靈烏賦》並無惡意。
《梅堯臣》
梅堯臣的《靈烏賦》,從總體講,是圓熟的、世故的、消極的,目的不外乎勸諭范仲淹隨行就市、同流合污。
不過,他在文中講的道理卻發人深思。
靈烏《烏鴉》作為一種文學意象,如同當今總是滿腹憂患的知識分子,社會危機客觀存在,並非知識分子言論文章所致,此即『兇不本於爾,爾又安能兇?
』別人都在裝聾作啞或歌舞升平,你這烏鴉根本不諳『兇人自兇,爾告之兇,是以為兇』的畸形現實。
『爾之不告兮兇豈能吉?
告而先知兮謂兇從爾出』你為何不效仿鳳凰,『胡不若鳳之時鳴,人不怪兮不驚』以致『烏鵶鵶兮,招唾罵於邑閭』並因此對范仲淹提出忠告,『結爾舌兮鈐爾喙,爾飲啄兮爾自遂』從此管住你的舌頭、閉上你的烏鴉嘴,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勿噪啼兮勿睥睨,往來城頭無爾累』
《梅堯臣《靈烏賦》局部》
范仲淹曾有一首《答梅聖俞靈烏賦》:『危言遷謫向江湖,放意雲山道豈孤。
忠信平生心自許,吉兇何恤賦靈烏』詩意簡賅,而縱觀范賦,可謂胸無纖塵,光明磊落,如嚴霜松幹,如濁流砥柱。
他基於『長慈母之危巢,托主人之佳樹』的報恩或愛國情懷,在國家民族大義面前,決不患得患失,雖知『思報之意,厥聲或異』,朝廷並不樂聞,但出於『警於未形,恐於未熾』的憂患意識,根本不計較『知我者謂吉之先,不知我者謂兇之類』的誤解或誹詆,他權衡過『告之則反災於身,不告之者則稔禍於人』的利弊,仍然作出了損己利人的選擇。
他認為,表達意見,警醒當局,是義不容辭的職責,『鳳豈以譏而不靈,麟豈以傷而不仁?
』鳳凰、麒麟尚且如此,怎麼能像『太倉之鼠』,隻為『豐食而肥』,『倉茍竭兮,吾將安歸』?
怎麼能像『荒城之狐』,隻顧『深穴而威』,『城茍圮兮,吾將疇依』?
正是這樣一些寄生官府,貪求蠅利的城狐社鼠,無視民瘼,獻媚邀寵,昧著良心,歌功頌德,他們完全不會顧及,一旦危機來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博大的胸懷,過人的膽識,堅定的意志,在范賦中得到多方體現,『割而可卷,孰為神兵?
焚而可變,孰為英瓊?
』是意志的闡述。
寶劍的堅不可摧,瓊玉的焠火不變,才是范公的境界。
『寧驥子《駿馬》之困於馳騖』,『寧鵷鶵《鳳凰》之饑於雲霄』,是意志的申說。
而這些卻是『泰於芻養』的『駑駘』,『飫乎草莽』的『鴟鳶』無法理解的。
『雖死而告,為兇之防』,『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是意志的宣示。
並向梅堯臣表達了自己的最終態度:『人有言兮是然,人無言兮是然』,決不為人言所左右!
前後兩篇《靈烏賦》,形成了鮮明對比,前者反映了世俗、反映了官場,代表了庸眾;後者反映了追求,反映了境界,代表了精英。
胡適先生對范賦評價甚高,認為『這篇賦是中國古代哲人爭自由的重要文獻』,『是九百多年前一個中國政治家爭取言論自由的宣言』特別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一語,胡適先生尤為看重,不僅它比帕特裡克·亨利的『不自由,毋寧死』要早740年,而且這是中國爭自由史上的一段佳話。
范仲淹貶謫饒州兩年,黨項叛亂,西陲吃緊。
范仲淹被朝廷重新起用。
在平定邊患與慶歷新政中,范仲淹發揮了柱石作用,並官拜樞密副使《副宰相》。
宋仁宗曾有手詔,要范仲淹等人『盡心為國家諸事建明,不得顧忌』。
范一仍其烏鴉作風,在《答手詔條陳十事》中指出:『中國家……綱紀制度,日削月侵,官壅於下,民困於外,夷狄驕盛,寇盜橫熾,不可不更張以救之……』然而,這隻直言無忌、真話無忌的烏鴉,即使在尚為開明的宋仁宗治下,隻因觸犯了既得利益集團的領地,再次遭遇貶謫,慶歷新政中輟,社會痼弊依舊。
後來的王安石無力救拔危局,82年後,在外族的進攻面前,北宋王朝轟然坍塌。
2013年7月9日《雜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