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求恩救治的日本老兵,你們在哪裡?
作者 王律 張明
引言:1972年9月29日,中日兩國政府正式簽署《中日聯合聲明》,實現了邦交正常化。
為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我們特寫了此稿,這是一個聯接中、日、加三國,跨越80多年歲月滄桑的烽火奇緣。
還是那個小山村,還是那座小院落,還是那塊『聶榮臻將軍送孤處』的石碑……二十年後,我又走進了魂牽夢縈的太行山村洪河槽,來這裡重訪那段難忘的記憶。
2002年,當我作為隨行記者,陪同日本小姑娘美穗子重返石家莊革命老區時,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似乎都在張開雙臂,迎接久別回家的孩子。
什麼是國際主義精神,什麼是革命人道主義,在美穗子的重生之地,在洪河槽的紀念碑前,你才會真正懂得人性中最閃光的東西,而這一切都遠比教科書上、比影視劇中要真實感人得多!
《日本小姑娘,你在哪裡?
》這篇當年振聾發聵、轟動中外的文章,相信我們每一個中國人包括每一個有正義感的日本朋友,對此文的內容都是耳熟能詳,甚至是銘記肺腑。
從洪河槽聶帥指揮部歸來後,一連數日,我都沉浸在對那段烽火歲月的追思之中,從百團大戰打響第一槍的正太路破襲戰,到晉察冀的抗日模范縣平山;從浴火重生感恩中國軍民的日本小姑娘,再到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長眠在石家莊的白求恩。
白求恩,一個無比光輝的名字,一個在中國無人不知的英雄。
如果有人問:白求恩大夫是哪裡人?
全世界的人都會異口同聲回答,他是加拿大人。
但是隻有我的答案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因為,在我的心裡,白求恩大夫是我們村兒的人。
因為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白求恩同志就被遷葬至位於我老家西裡村的華北烈士陵園之內。
從此這位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就陪伴著全村父老鄉親們走過了七十個年頭。
此外,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白求恩醫學院、白求恩紀念館,也都建在我們村西。
這些白求恩留下的不管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財富,且不說為我們村帶來了多少光耀,就是老百姓求醫看病也都沾了這位白大夫的恩惠,漸漸鄉親們就把他當成了村子的守護神。
關於白求恩救八路軍傷員的故事,無論在小說裡、電影裡、還是在回憶錄裡,甚至我們小時候看的連環畫裡,都有精彩的描述,自然無需贅述。
但是,白求恩當年在平山救治日本傷兵的故事,恐怕就鮮為人知了。
這是一個聯接中、日、加三國,跨越80多年歲月滄桑的烽火奇緣,這是一個比起日本小姑娘還要傳奇曲折、還要發人深省的故事。
因為救助弱小的異國孩童,還是無可厚非的,因為中華民族自古就不乏仁慈之心;然而救護兇殘的日寇戰俘,則就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更寬廣的胸懷,更能凸顯戰火中的人間大愛!
事情的起因還得從平山縣花木村說起。
這是一個山清水秀、風景怡人的小山村,地處太行山深處,距離革命聖地西柏坡大約35公裡。
就是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村莊,卻跟白求恩緊緊聯系在了一起。
原來,1938年10月,由於日寇的掃蕩,八路軍晉察冀軍區醫院從山西省五臺縣松巖口搬到了地勢隱蔽、民風純樸的平山縣花木村。
在此之後5年的時間裡,花木村後方醫院前前後後一共接收了5000多名傷員。
白求恩大夫先後兩次來到花木村,不辭辛苦地救治傷員。
鄉親們對這位洋大夫特別佩服,人家大老遠的從外國來到這裡窮鄉僻壤的小山溝,還幫著咱們治病救人打鬼子,你說大家能不豎起大拇指嗎?
全村老少男女都自發行動起來,照顧傷病人員,配合白求恩及後方醫院的工作,尤其是婦女們,為傷員做飯、洗衣、進行簡單的包紮和換藥等。
村裡面有個婦救會主任,平常走路的時候總是大步流星,風風火火的,可是這一陣子看起來有些行動不便,一臉痛苦的表情。
白求恩大夫做為醫生,人也特別細心。
看到她臉色不對,於是就主動去詢問,一問才知道,原來啊,她的胸前長了個瘤子,已經開裂潰爛了。
這事兒可不能馬虎,於是白求恩就給她打上麻藥,開刀做了手術,傷口愈合後,再也沒有復發過。
這位婦救會主任對白求恩的醫術佩服得是五體投地,逢人就說,『白大夫可是個神醫,救了我一命』
可是沒想到,過了不久,這位婦聯主任卻翻了臉,說白求恩是個『壞人』。
本來是感激還感激不過來的救命恩人,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仇人了呢?
因為誰也沒有想到白求恩大夫居然會親手挽救了兩個日本傷員的性命。
原來,後方醫院剛剛搬到花木村不久,戰士們就抬回來兩個受傷的日軍俘虜。
白求恩大夫親自給他們做手術,才使保全他們的性命。
可是,這兩個日本俘虜得救了,老鄉們卻有些生氣了,他們憤憤不平地說道:『咱們是八路軍的醫院,怎麼能去救日本人呢?
那可是敵人啊!還有,咱們的藥品、糧食本來就有限,還要給他們吃、照顧他們,憑什麼啊!』
不但老鄉們想不通,就連那位婦聯主任一開始也是想不通,所以一怒之下,認為白求恩大夫敵我不分,甚至有好一陣子都不搭理白大夫了。
直到後來,她才漸漸明白這其中的大道理。
那麼,白求恩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其實,照我覺得,當時白求恩隻是出於醫生的天職,日本兵放下了武器,就是傷員,自己就一定要盡力搶救病人的生命。
當然,後人再怎麼合理想象,也隻是一種推測。
最準確的還是要看當事人自己的記錄。
白求恩又是如何記錄救治日本兵這件事的呢?
咱們看看1938年11月2日他寫給晉察冀軍區司令部的報告就知道了。
報告中說:『這兩名戰俘明白是中國人救了他們,雖然不懂中文,但是他們還是設法向醫院工作人員表達了謝意,感謝他們受到的人道待遇。
我於10月27日離花木前,為這兩名戰俘和林大夫等拍攝了一些合影,林大夫穿著醫務人員的長罩衫,上飾紅十字和八路軍袖章。
我本人也和他們一起照了像。
茲建議為該兩戰俘派去一日文譯員,要他們寫信給在日本的親屬,附寄上述照片。
另需在印發他們的家信和照片時加一說明,作為在敵占區和國外散發的宣傳品』
從這份報告中,讓我們感動的,不單單是白求恩那種可貴的人道主義精神,還有他那敏銳的政治眼光和超前的宣傳意識。
白求恩大夫不但救治了兩個受傷的日本俘虜,更難得的是,他居然為戰俘和八路軍大夫拍攝合影,把這一幕永遠地記錄下來。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白求恩大夫甚至還想到,要把照片作為宣傳品,在敵占區和國外散發,借以戳穿敵人污蔑詆毀八路軍的不實之詞,從而起到感化日軍、教育日本人民的作用。
所以說,白求恩大夫的思想的確是非常敏銳和深刻的!
當然人們不禁要問,照片後來由誰保存呢?
還有,這張照片真的散發到國外了嗎?
很遺憾,白求恩去世之後,這張照片竟然不知去向。
還有,照片上的那位八路軍林大夫究竟是誰呢?
難道說,連他都被沒能保存那張照片嗎?
他叫林金亮,福建上杭人,18歲參加紅軍,在反『圍剿』戰鬥中多次負傷。
後來被選送到紅軍衛生學校學習,成為醫生。
平型關戰役後,他被留在晉察冀軍區後方醫院工作,有幸跟白求恩共同戰鬥和生活長達18個月,應該算是白求恩的得力助手。
林大夫對拍攝合影的整個過程記得非常清楚,但是卻從來都沒有見過洗出來之後的照片。
可是,因為這是白求恩親自拍攝的,所以他一直也在四處尋找,但是遺憾的是,這麼多年,他始終沒有找到。
1982年6月,林大夫去世後,找到這張照片的希望愈加渺茫。
然而峰回路轉,70多年後,這張讓林大夫尋尋覓覓了一輩子,遺憾了一輩子的照片,竟然重現於世。
那麼,這張照片又是如何重新浮出水面的呢?
原來,河北黨史研究室要出版一本《在華日人反戰紀實》的書,書中擬收錄大量歷史圖片,為了核實出處、作者、來歷、拍攝時間等情況,他們將部分圖片寄給著名抗戰攝影家沙飛的女兒王雁,請她來辨認,其中就包括了這張照片。
王雁十分熟悉她父親的攝影作品,同時她也知道白求恩當年《報告》中提到為日本傷病拍照的詳細內容,她斷定,這張照片就是白求恩所拍攝的,於是當即回復道:這張照片不是沙飛拍攝,但是照片背後確有故事。
隨後,王雁就將照片從網上發給林大夫的兒子林鞏。
當林鞏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眼前頓時一亮,照片上穿著白罩衫的那個八路軍醫生,分明就是自己的父親林金亮。
這張照片就是讓自己的父親尋覓了一輩子、惦記了一輩子的照片!這就是至今唯一存世的白求恩親自拍攝的照片!
八十多年之後,再讓我們仔細看一看當時白求恩拍攝下的那個不尋常的鏡頭。
照片中的日軍俘虜,身上穿著系帶式住院病服,在陽光下顯露出安定的神態。
林大夫身著醫務人員白罩衫,上面裝飾著紅十字標志和八路軍臂章,他右手扶住日軍軍官側身站立。
可以看出,日本俘虜跟林大夫以及攝影者白求恩之間的關系已經非常融洽,完全沒有了敵意。
而且,從這張照片上仍依稀可以看出白求恩別具匠心導演的痕跡。
通常八路軍的袖章通常都別在軍裝袖子上,但是在這張照片中,為了達到更好的宣傳效果,林大夫刻意將袖章和胸章綴在白罩衫上。
這些情景跟白求恩報告的內容完全相吻合,又確鑿無疑地印證了,照片的攝影者就是白求恩本人。
他救下日本傷員,就是為了喚醒日軍俘虜覺醒,擴大對敵宣傳,向日軍、日本人民宣揚反戰思想。
也許有人要問了,白求恩大夫救下來的那兩個日本俘虜最後的命運怎麼樣了呢?
他們傷好了之後去哪裡了呢?
有兩種可能。
第一,他們可能是回到了自己的部隊;第二,他們可能是自願參加了當時在晉察冀軍區建立的在華日人反戰同盟。
可是在當時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日軍士兵在作戰後失去聯絡一星期以上歸隊者都會被槍殺。
鑒於這種可能,所以我們推測,這兩個日本俘虜應該不會自尋死路回到原來的部隊,很有可能會選擇第二條路,參加晉察冀軍區建立的在華日人反戰同盟。
白求恩親自拍攝的照片在幾十年後重現於世間,非常值得慶幸。
不過,故事還沒有結束,白求恩使用的照相機,在他犧牲之後,有又了新的歸宿。
作為一名業餘攝影戰士,白求恩在晉察冀還交上一位異國影友,他就是晉察冀軍區新聞攝影科科長的沙飛。
因為沙飛會說英文,跟白求恩交流起來非常方便,所以兩個人很自然地在一起聊攝影方面的知識,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然而,不幸的事情發生了,1939年10月下旬,白求恩在為八路軍傷員做手術時,中指被割破感染,轉為敗血症,11月12日凌晨,不幸去世。
聽到好朋友去世的噩耗,沙飛聞訊連夜騎著馬飛奔過來,跟白求恩告別。
悲傷之中,沙飛還得知了白求恩的遺囑。
原來,白求恩將自己的照相機留給了沙飛,留作紀念。
歷史極為巧合的是,在不久之後的1940年8月,沙飛就是用白求恩生前拍攝日本傷兵的相機,拍攝了那組舉世聞名的『將軍救孤』的經典照片。
這組照片過了40多年,重新在中日兩國的各大媒體刊登後,掀起了一個尋找日本小姑娘的熱潮,才終於有了美穗子與聶帥重續烽火大愛的感人一幕。
在42年前,日本小姑娘被重新找到,那麼在40多年後,我們不禁也要發出同樣的詢問:『日本老兵,你們又在哪裡?
』
假使這兩名日本老兵已經不在人世,他們的後代如果能見到這篇文章,我們也會發出真誠的邀請,請他們到平山的花木村看一看白求恩救治他們父輩的手術室,摸一摸村邊那座抗戰無名烈士碑上浸血的碑文。
花木村,這個平山老區最普通不過的小山村,白求恩和八路軍大夫給了兩個日本傷兵以新生,書寫了革命人道主義的又一塊歷史豐碑。
然而,我們也同樣不能夠忘懷的是,在這片『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土地上,還永遠長眠著幾百位八路軍傷員的英魂。
多年前,我在拜謁花木村後方醫院無名烈士碑時,百感交集,賦詩寫道:
『悲風落雨泣忠殘,
數百生靈一穴眠。
如教碑銘不褪色,
紫毫蘸血再書丹!』
日本傷病兵因共產黨人的大愛而重生,中國烈士卻因侵略者的兇殘而倒下……正義與邪惡,博大與渺小,人性與獸性,在這裡得到了最讓人刻骨銘心的詮釋。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讓我們共同祈願中日永不再戰,世界永久和平!
《作者:王律,河北電臺『燕趙傳奇』主講人、河北省黨史人物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