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嘉靖十六年的夏天,在南方海邊的沙峪村,許多風化的礁石,堆積在沙灘和大海的交界處。
最大的那一塊礁石,與其說是礁石,其實更像一座小山,不過這石頭一邊挨著沙灘,一半直直的延伸到海的深處。
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童爬上最大的那塊兒礁石,翻來翻去,最後爬到了大石頭的盡頭。
石頭的盡頭,是一個凹坑,左邊高,右邊低,中間恰好一個中通的洞,從中一眼能望到海浪在拍打著礁石的底部。
男孩兒和女童坐在這天然形成的案桌上,一邊看著海浪,一邊閑聊。
男孩兒:『白居易的《長恨歌》說『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咱們兩個坐的低點的臺子,就可以叫做長生臺』
女童:『白如玉,那這個高點的地方嘞』
叫白如玉的男孩兒略微得意地說:『漢朝有個名士叫做梁鴻,他的妻子叫做孟光。
齊眉舉案就是說他們的,這個高點的,叫梁孟案』
『那我以後做你的堂客好不好?
』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求之不得。
蕓娘,你記住,我以後就是狀元郎一樣的人物,我要帶著你和師傅去京城住最大的房子,過每頓飯都有肉的日子。
我要做一個大官,以後再也不回這個窮苦的地方了』
『好!一言為定』
一、財政會議
嘉靖四十年的除夕夜,白如玉被點名做內閣候補成員,隨內閣主持財政議事。
自幾年前點了狀元之後,白如玉補翰林院修補,領六品銜。
少年及第,意氣風發自是不必說的,他忙榮歸故裡,娶了蕓娘,接了師傅進京定居。
一年不到,師傅便仙逝而去,隻留下白如玉和蕓娘相依為命。
隨後,又因為能力突出,被點名主管戶部財政,半隻腳就踏進了內閣。
而此時的大明朝的狀況卻不容樂觀,以嚴嵩父子為首的嚴黨把持政權以來,貪墨橫行,民不聊生,國庫屢屢虧空。
自幼受師傅『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教導,他深感自己入仕就要以天下為己任,和奸臣嚴嵩以及嚴黨鬥上一鬥。
於是,他便拜內閣次輔徐階為師,自喻清流一派,勢要做出一番事業。
嘉靖帝平日裡一意修玄,在自己的玉熙宮裡隔了一間內舍,每日都在這裡打坐養氣,每當內閣議事,他都在內舍中聽著外邊的結果,滿意則敲響手邊的銅磬,意喻同意,而外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則聽聲落筆,批了紅,就是一項事務完結。
白如玉接了蕓娘的皮袍,忙披在身上,囑咐道:『天氣也不算冷,何必就凍著了。
倒是你要時常注意,整日的在藥房裡忙來忙去,別累壞了』『哪裡就這麼軟弱了,今日除夕節,我做好元宵,議事回來時候吃一些熱元宵』正說話間,一頂轎子停在門口,一位長須的官員披著寒衣笑著說:『如玉兄好福分,有內賢打點,又是少年得志,彈得一手好的古琴,於《廣陵散》造詣最高,真是讓張某十分佩服啊』白如玉忙拉著這官員的手,十分親熱地言笑『哪裡哪裡,太嶽兄高看我了,我這屋舍比著你的深宅可寒酸多了,唯獨我這堂客和最愛的《廣陵散》是兩件鎮宅之寶,此外哪有惹人羨慕之處』這官員原來就是兵部侍郎張居正,也是白如玉的同門師兄,徐階的弟子。
兩人坐在屋子裡閑聊起來。
漸黃昏,張居正估摸著時刻不早,提醒著白如玉要趕到玉熙宮主持會議,便匆匆向蕓娘道別,拉了白如玉乘了自己的轎子走了。
到了玉熙宮內,白如玉才發現玉熙宮外舍早已來齊了人,首輔嚴嵩正坐當中,左邊做的是跟了嘉靖帝四十年的司禮監大太監呂芳和其他四個太監,右邊從內到外依次坐著授業恩師徐階、嚴嵩的兒子兼工部侍郎,人稱『小閣老』的嚴世蕃,而唯獨自己和張居正姍姍來遲。
白如玉和張居正坐定,呂芳率先開了話:『和去年一樣,戶部把去年的票擬拿出來,能批紅的就批了紅,去年的賬該結的,就盡早結了』
白如玉聽到此話,便率先拿出戶部的票擬,說:『其他的還好說,唯獨工部的票擬,我沒有批也不能批』
嚴世蕃心頭一驚,果然發難了,清流是要在皇上面前拿財政虧空來扳倒自己,於是便朝徐階說道:『怎麼回事老徐,昨天不是已經看過了嗎,怎麼不能批』
徐階:『東樓兄,看過不代表核實過。
昨天晚上,我們幾個細細一算,才發現虧空實在太大,沒法子批。
讓如玉說說吧』
白如玉見狀,忙抓住機會:『徐閣老說的是,去年兵部核實的賬戶,十二月份就交給戶部了。
到了昨天,再一審核,竟發現不是為何又多出來了300萬兩!算來算去,竟然是工部在兵部的底下,上報了300萬的項目』
嚴世蕃忙接了話:『這件事情你們發不了難,兵部的錢是用來買了戰船,這種揚中國威的盛世之舉,就不能做嗎?
況且海上倭寇要勦,胡宗憲能少的了戰船嗎?
我就不明白了,這些揚我大明朝國威、剿滅進犯之敵的利器,為什麼你們就是要死摳不放呢』
張居正似乎早就等著嚴世蕃的答案:『小閣老是說,這戰船是撥給胡宗憲勦滅倭寇的,然而我兵部從未見過有任何的戰船修造上報,真不知道,這戰船從哪兒來的』
嚴世蕃頗有些氣急敗壞:『這三十艘船是在雲南建造,而皇上的宮殿要用的木頭從雲南的深山老林裡運出來,一根就要50兩銀子,再雇商人運輸,既虧空財政,又不安全,這三十艘戰船,就不能用嗎?
我真就不明白了,為皇上做事,錢都用在了正途上,什麼樣的苦我們都受了,無怨無悔,你們怎麼老是揪住不放呢!』
呂芳聽到這裡,忙接話道:『既然是給皇上運了木材,也是把錢用到了正途,這300萬兩就批了吧』說吧,內舍內一聲銅磬響起。
司禮監忙用朱砂筆批了紅,這件事情算是完結了。
張居正放下兵部的核算單,用洪亮的聲音說:『第二件事,為皇上修宮殿,工部原先報的是100萬兩,昨天核對,又多了50萬兩。
況且,今年北方俺答南下,東南沿海倭寇騷亂,百姓流離失所,安撫百姓的錢戶部都拿不出來啊!有的地方都已經把賦稅收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再這樣下去,國庫依舊開支巨大,戶部的家該怎麼當啊』
嚴世蕃:『怎麼,你的意思是我們是給皇上修宮殿修錯了?
還是給皇上辦事不該花國庫的錢?
』
張居正忙意識到自己掉進了嚴世蕃的圈子,忙解釋道:『我是說工部不該超出預算開支無度,沒說不應該給皇上修宮殿』白如玉見張居正吃了虧,忙接著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像工部那樣不按預算開支,寅吃卯糧,卯糧吃完以後,真不知道我大明朝還有什麼可吃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大明朝給皇帝修宮殿修的國庫虧空,民不聊生不成!』嚴世蕃氣的都快吼了出來。
這句話算是誅心之語。
嘉靖最愛面子,雖時常『苦一苦百姓』,但罵名絕對是臣子來擔,天下無不是的君父,任由怎樣,也不能有損君父的威嚴。
『那小閣老的意思是不是還要像去年那樣虧空呢!』白如玉反擊道。
嚴世蕃抓住機會:『呂公公,奸臣已經自己跳出來了,一個是白如玉』。
白如玉猛然一愣。
『還有一個是張居正!』張居正也猛然一愣。
饒是如此,白如玉還是及時反應過來,立馬回擊道:『奸字怎麼寫,是一個女加一個幹字,我白如玉至今還是一個糟糠之妻,你嚴世蕃昨天已經娶了第九房姨太太了。
論奸臣,還輪不到我!』
『不要東拉西扯了!去年臘月,周雲逸攻殲朝政被打死在午門外,他把細節說的那麼清楚,是你們兩個中的誰挑唆的?
怎麼?
敢做不敢認嗎!』嚴世蕃直接將惹得嘉靖大怒的周雲逸搬出來,意欲置白如玉、張居正死地。
『住嘴』一向沉默的嚴嵩發了話。
『爹!』
『這裡沒有你爹,隻有我大明朝的官員!』
嚴嵩一句話,鎮住了所有的官員。
一陣沉默後,嚴嵩發了話:『去年朝廷難啊,浙江改稻為桑也沒推行下去,老百姓不體諒朝廷的難處,有人就借著這個攻殲朝政,辱罵君父。
改稻為桑,這種上利國家,下利百姓的國策,一直推行不下去,總是有個別個刁民鬧事。
浙江原巡撫鄭泌昌、按察使何茂才貪墨誤國,他們的案子擱置未決。
浙江的事,我請奏皇上調白如玉兼浙江巡撫去申辦鄭泌昌、何茂才並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
事成之後,一年浙江的絲綢產量可達50萬匹,遠銷西洋,國庫可收300萬兩,燃眉之急,迎刃而解。
至於周雲逸這個人能把事情說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我們都是明賬。
大明朝沒有私賬,隻有明賬。
皇上經常說’雲在青天水在瓶’,你我解釋雲和水,靠的就是我們的君父,沒有人是奸臣,都是忠臣!』嚴嵩幾句話,就把浙江的一塊兒燙手山芋扔給了政治經驗最淺的白如玉,以此敲打了一下清流,還順帶維護了嘉靖的面子,護住了內閣的穩定。
至於鄭泌昌和何茂才,兩個人原本是嚴黨,替嚴嵩父子斂財,因為在浙江任上貪墨事情敗露,被緝拿在案。
東南抗倭的胡宗憲也是嚴嵩的愛徒,身兼三職,又要抗倭,又要處理政事,心力交瘁。
此番,調白如玉去浙江,既能解愛徒政事,有能把白如玉拖進這個黑溝打擊一下清流,何樂而不為之。
白如玉萬萬沒想到,一塊兒燙手山芋就這樣扔給了自己,內心裡說不出的感覺,這是要出內閣了。
他內心裡隻得祈求上天庇護,嘉靖能駁回這個意見。
然而,一聲銅磬隨著而來……
二、長夜漫談
開完了財政會議,嚴世藩跟著嚴嵩進了書房。
書房內,隻有父子二人,此時的嚴嵩已經年及八十,早已精力不濟,把選拔官員、任用人才的事情交給了嚴世蕃。
嚴世蕃進了書房,這才把自己早已無處發泄的不滿說出來:『爹,今日朝會,徐階這幫人發難,眼看著兒子就反擊回去了,您老為什麼要掣肘』
嚴嵩:『你這個人,見小利而忘命,做大事卻目光短淺,早晚要吃虧。
早就告訴過你,內閣裡幹什麼事都不能把事情扯到皇上身上。
做官難,就像個媳婦,君父如婆婆,子民如孩子,苦一苦孩子也不能委屈了長輩,但是這話不能說出來,寧可媳婦做了惡人,也不能有辱聖上天威。
我大明朝隻有一個人能呼風喚雨,那就是皇上。
也隻有一個人能給皇上遮風擋雨,那就是我,不是你。
你以為這算是反擊嗎?
你說周雲逸的後臺是徐階他們,這後臺在你爹管的內閣裡,你爹是什麼?
讓皇上怎麼想?
你爹管不了內閣啦?
』
嚴世蕃略帶委屈地說:『爹!徐階他們發難,這幫子風雨,就是朝著兒子和您來。
兒子不給您遮風擋雨,您那把首輔的位子,還不是被徐階搶了去』
嚴嵩:『他還不敢,也沒這個能耐!徐階扳倒你爹,他怎麼扳倒?
皇上離不開你爹,還有大明朝也離不開你爹。
這二十年,你以為你爹隻會殺、關人、罷人?
你爹還在用人!國庫要靠我用的人去攢銀子,邊關要靠我用的人打仗,跟皇上過不去的人要我用的人去對付!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辦事的第一要義是要用對人!白如玉,年紀輕輕就能進內閣,這就是徐階用對了人。
一個戶部,白如玉調理的井井有條,這就叫能人。
我把用人的事交給了你,你都用了什麼人啊?
鄭泌昌,何茂才?
這兩個人在浙江貪了那麼多錢,甚至連個主審官都沒有,這裡面牽扯著你,也牽扯著宮裡!』
嚴世蕃此時此刻早已沒了脾氣。
而嚴嵩接著說:『這一次把白如玉調到浙江,讓他來審,審得好了,就留在浙江吧。
審的牽扯到宮裡,就等著下獄吧。
於改稻為桑,改成了,白如玉辦事有方,還是那句話,永遠留在浙江待著,到時候浙江民怨也好、民變也罷,讓他白如玉去做。
這時候,國庫有了銀子,清流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改不成,白如玉辜負眾望看似可以革職罷官了,實則就能借此遠離是非,這時候國庫還是沒銀子,清流就能借機發揮了!無論怎麼樣,也得盡可能讓白如玉改稻為桑成了,永遠留在浙江。
他謹慎的了一時,謹慎不了一世,浙江這個爛攤子交給他,早晚都能讓他跌個跟頭。
這些事,讓汝貞去幫襯著他。
』
沒過幾天,白如玉就收拾了家當,雇了幾家車子,把家裡的東西隨著上任的車隊一同運往浙江。
張居正自然是不解,這隻不過是去浙江處理一下案子,又有自己隨時可以助白如玉上書,任是如何,白如玉也不會栽在浙江這個地方。
而白如玉自己卻清楚,此次一走,不知前途如何,這結局幾乎已然—必死之局。
臨出發前,張居正特地來送別白如玉。
『此去浙江,如玉兄多多保重。
有任何需要,隨時寄信給我,張某拼盡全力,也會護白兄周全』
白如玉:『此次一去,不知何時能再見。
浙江多災多難,胡宗憲在東南抗倭,而軍需卻時常不濟。
前年修的堤壩去年就被一場大水給淹了,淳安建德兩縣百姓幸虧有皇糧賑濟才熬過去。
我此番前往,必定要把鄭何二人法辦,抄家之資用以軍需,百姓賑濟,改稻為桑推行下去,讓百姓都能多弄些收成,也算在浙江能為百姓做些實事吧』
張居正:『如玉兄,此次前往,一定不能全力推行改稻為桑之策,嚴黨沒了銀子,也就沒了支撐。
如今浙江大堤崩壞,洪水淹了淳安建德兩縣,老百姓沒有糧食,無論怎麼樣,你都不能出面向趙貞吉借糧,就讓整個浙江大亂起來,當我大明朝爛了一塊兒肉,這塊肉一爛,嚴黨這個膿瘡就到了該擠的時候!皇上心裡裝的是九州萬民,一兩個縣的百姓,一個省的百姓,死十萬、二十萬,你我都擋不住。
到時候,我和徐閣老拼盡身家性命也會保住你,這是唯一的破解之法啊』
白如玉聽的到有些道理,便默默點了點頭,向張居正告了別,上任浙江而去。
到了浙江境內已是深夜,白如玉匆匆趕到驛站。
自己整準備停下歇息,卻發現給自己安排的房間兩旁站滿了衛兵。
白如玉略微驚訝,自己兼著浙江巡撫,怎會有人占了自己的客房。
『是白大人到了嗎?
』屋內人問道,聲音略帶疲憊。
『下官白如玉,不知閣下是..』。
『白大人之名,宗憲我早已如雷貫耳,請進請進』屋內之人原來是東南支柱胡宗憲。
白如玉自知今日必有要事相商,便安排下人又要了一間客房在隔壁,方才進屋。
白如玉坐下之後,胡宗憲才問道:『白大人上任浙江,可知省內發大水的淳安、建德兩縣共有災民多少?
糧食還有多少』
白如玉:『屬下不知..』
胡宗憲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無奈地說:『發大水以來淳安縣內災民二十九萬,建德災民十四萬。
發災之前,糧食有二十萬石,四十三萬災民,每人每天三兩。
二十天過去了,還剩下五萬石,最多發放十天。
十天之後,你怎麼辦』
白如玉:『朝廷有旨意,讓有錢的大戶買兩縣的田,按照官價,一畝五十石。
買了田,就種上桑樹,以後的收成,一畝桑的錢比一畝糧食要多。
目前為止,隻能如此,改稻為桑,換糧濟災』
胡宗憲:『久遠的且不談,十天後,沒了糧食。
災民沒了飯吃,買田的人壓低價錢,你怎麼辦』
白如玉:『我是浙江巡撫,我理應有職責在身,官府必定過問』
胡宗憲:『官府?
哪個官府,是知府衙門,還是巡撫衙門,還是你的那點。
要是官商勾結,壓低價錢,你能怎麼樣』
白如玉:『我立刻上疏參他們!』
胡宗憲:『你是個剛正的人,可是你也是個書生。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來了這兒,你能撼動的了誰。
你當初做的事能震動朝廷,是因為你的背後有人要震動朝廷。
皇上要用的人,誰也扳不倒。
皇上要殺的人,誰也保不了。
你參這些人的奏疏遞不到內閣就被淹了』
白如玉:『大人是說,這是宮裡的意思….』
胡宗憲沒有回答,說:『無可奉告。
還有,你的恩師和你的那些師兄的話,不要聽的太多,他們就算是裕王的老師,其實也不過是書生之見,隻會高談闊論』
白如玉正要反駁,胡宗憲示意讓自己說完:『聽我說完,浙江的事,你們是無論你白如玉來不來,我胡宗憲都不能把改稻為桑這件事推行下去。
改稻為桑,多少人趁著這個機會兼並土地,到時候百姓吃的了飯嗎?
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後年還不反嗎?
外有倭寇,內有反民,你我怎麼交代?
就算要改也隻能改三分之一,老百姓留下二分地,總不至於餓死。
這本來就是件剜肉補瘡的事情。
全部改稻為桑,整個浙江的百姓,還活不活啊』
白如玉略微不解地看裡看這個所謂『嚴黨』的人,竟覺得他似乎不同於其他人。
胡宗憲感受到了白如玉的疑惑,說:『你不要感到驚訝,為什麼我是嚴閣老的人,卻反對嚴閣老制定的國策。
岑參有首詩是萬裡奉王事,一身無所求。
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
你們清流都自以為知人,知事,可是有幾個是真正知人知事的?
我胡某在東南,就是上不誤國、下不負民地做事。
你說改稻為桑,一畝桑田的收成高於種田,實則不然。
看看你的師兄趙貞吉,為了在江蘇的政績,改稻為桑時定的生絲是官價,讓老百姓種桑。
種桑產出生絲後呢,不就成了『苦一苦百姓,軍國大事,百姓也能理解』強行半價購了百姓的生絲,老百姓哪裡有利可圖。
看起來怎樣,到了這幫官員的手裡,就是另一個樣子。
更為甚者,趙貞吉還說什麼孔子雲:『知其不可而為之』。
孔子的本意是告訴世人做事時不問可不可能,要問應不應該。
哄騙百姓,官商勾結,這也算知其不可而為之嗎?
這可是你們清流的泰州心學大儒,最後呢,受苦的還是我大明朝的百姓』
白如玉默默的聽著胡宗憲說話,此時此刻他對面前這個苦苦支撐著東南大局,拒敵於國門之外的胡部堂產生了敬佩之情。
『如今,淳安兩縣的百姓快要斷了炊,我向趙貞吉借糧,趙貞吉屢次推脫。
我心裡清楚,你的恩師已經給他打過招呼,不能從江蘇調糧給浙江。
我說話無用,可是你是他的師弟,你總是有用的。
為了兩縣的老百姓,煩請你出面,為我大明朝的子民謀條活路』胡宗憲說這番話時,直直地盯著白如玉。
白如玉沒有回避胡汝貞的目光,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心懷天下的國士,眼前也浮現起無數饑寒交迫的百姓祈求的目光。
此刻,他也顧不得張居正的叮囑,說:『胡部堂放心,十日之內,我必定會將糧食借來』
『有勞你了。
第二件事,審鄭何二人這件事。
審的不能過火,也不能擅自修改供詞。
鄭何二人的事情,牽扯到宮裡,內閣,司禮監都有。
天下的事,壞就壞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審他們,一定要注意尺度,牽扯皇上的一點都不要談。
小閣老給三日前就送了信,讓我盯著你,掣你的肘..』話還未說完,白如玉忙問道:『那部堂還為何授我以法』
『你是個有良心的人,為我大明朝做了不少的好事,在戶部優先處理賑災事項,從未因黨爭而耽誤賑濟百姓。
況且年紀輕輕就懂得為民請命,你的事我在浙江聽的多了。
就沖這些,我也不能就讓你陷在這裡』
白如玉:『部堂大人謬贊了…』
『你是個有福之人吶,年紀輕輕就位列內閣之中,可是你不是做官的料,官場無書生。
改稻為桑推行不下去,你最多鬧個革職查辦,以後就不要出來做官了。
或有其能,但是官場不是你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
其次,你不懂得和光同塵,坐待時機。
聖人的話是拿來看的,用來辦事一竅不通。
我要是能像你一樣,革職為民,也算今生圓滿了。
東南的大局,可還是要撐下去的,我是脫不了身的。
我知道我是嚴閣老提攜上來的人,『君以此興,必依此亡』,總有一天我會隨著嚴閣老同落。
千秋之後,我胡宗憲還是少不了讓人唾罵,是功是過,留與後人言說吧…..』
白如玉聽著胡宗憲的感慨,方才明白這位東南支柱的艱辛,雖說是嚴黨的人,卻心懷四方,鞠躬盡瘁地駐守國門,抵禦倭寇。
一時,竟無言以對。
胡宗憲看白如玉沉默不言,也知道自己此次來往並沒有白費功夫,於是便起身,叫了仆人:『你既然來了,就好好按我說的做。
記住,永遠不要做苦一苦百姓的事情。
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前線的事,我還脫不了身。
我得趕回去』
胡宗憲正欲起身,白如玉突然問道:『胡部堂,東南的倭寇什麼時候能平定。
兩江百姓真的折騰不起了』
『軍需充足,隻需半年』
白如玉出了驛站,看著胡宗憲遠去的背影,不禁思緒萬千。
這個東南支柱,為見自己一面,不遠千裡的從抗倭前線趕來,隻為替浙江的老百姓說句話。
想了想張居正的臨走前的那番話,白如玉陷入了沉思,許久才說了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三、民不聊生
白如玉到任之後,忙調備軍需供應胡宗憲,一方面又著手審查鄭泌昌何茂才的貪墨大案。
他早已思考好對策,把胡宗憲的軍需備好,讓他早點把最後的東南倭寇剿滅,到時候東南無礙,嚴黨就沒了依仗;而在浙江改稻為桑,就按胡宗憲所說的,不能讓百姓受苦,讓嚴黨撈到銀子。
東南安穩,國庫無銀,嚴黨就沒了可用之處,這時候隻需要讓鄭泌昌何茂才供出嚴世蕃的罪狀,他立刻上疏彈劾嚴世蕃,嚴黨倒臺自然就不是問題。
有了這些想法,白如玉每天便忙於賑災濟貧的事情,以準備審案材料為由把鄭何二人的大案一拖再拖,改稻為桑依舊拖著,絲毫不急。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胡宗憲在前線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勝仗。
終於在五月份的一場大雨之後,胡宗憲派戚繼光和俞大猷趁雨後霧散,突出奇兵,一舉殲滅了剩餘的倭寇。
前線的捷報傳到白如玉的公案上,白如玉忙寫了一份公文為胡宗憲請功,一邊又命令押司的人準備提審鄭何二人。
一張大案,白如玉坐在中間,坐在他的兩邊的有一個記錄口供的書吏,一邊流著汗一邊疾速地記錄著。
另一邊是一個衙役,手裡拿著棍棒,候在一邊聽令。
鄭泌昌不緊不慢的說著,一句話接著一句話觸動人心。
白如玉聽下去,覺得似乎略過了某些重要的東西,忙說:『停!』鄭泌昌有些不解地看著白如玉。
『我問你說』,白如玉盯著鄭泌昌說。
『再審,我也是這些話』鄭泌昌望向白如玉『同朝為官,如同乘一船,風浪一起,先落水後落水誰也不能幸免。
大人,大明朝可不隻我一個鄭泌昌,換上誰來做這個官都隻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做。
白大人,你現在已經是浙江巡撫,幹上一年半載你就明白了』
『住口!』 白如玉也被他激怒了,『你是衣冠禽獸,大明朝的官員都是禽獸嗎!』
鄭泌昌:『白大人,二位上差,我大明朝一個大學士一年的俸祿才一百五十八兩,我當了巡撫一年的俸祿也就一百餘兩。
一頭鷹一隻虎靠這些俸祿也吃不飽。
文官袍服上繡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繡的是獸。
穿上這身袍服,你們說哪一個不是衣冠禽獸?
』
『混賬,老子為官以來所取所用皆為朝廷俸祿,竟然侮辱朝廷命官。
來啊,給他二十廷杖,讓這個衣冠禽獸過過癮』白如玉呵斥道。
站列兩旁的衙役忙撲上去按住鄭泌昌,拿棍子的衙役提棍就打。
鄭泌昌吃了不到十仗,已是疼痛難忍,但卻不吭一聲。
白如玉示意衙役退下,開口道:『浙江新修的大堤是怎麼崩塌的』白如玉突如其來,不再過問鄭何二人貪墨事情,直接話鋒一轉,問起了河堤崩塌的事。
『河道總管…貪污公款….這都是去年定了案的,白大人何必再問』鄭泌昌內心暗暗一驚,但仍是表面裝作平靜,忍著劇痛說道。
白如玉笑了笑,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是再刻意隱瞞,我可告訴你,你要吃的就是四十廷杖了』
鄭泌昌壓緊了牙,說:『就是….河道總管貪污…』
『好了好了,你不要說了,聽我說。
我已經調查過了,去年端午汛前,你和何茂才曾經秘密指示你們手下的蔣李兩個千戶,在夜裡帶兵偷偷炸了河堤,意欲引洪水淹了浙江的田。
到時候田被淹了,老百姓種不成糧食。
你們再勾結富商,低價購買老百姓的土地,以此推行改稻為桑。
是不是?
回答我!』饒是早已知曉了真相,白如玉再重復一次,也不由得怒上心來。
『不..不是』
『還敢狡辯!你手底下的兩個千戶早就已經把事情都交代出來了,手底下帶的那些兵也是已經個個畫押,人證物證俱在,你有什麼狡辯的!』白如玉拿起堂木,猛地一拍桌子,鄭泌昌自知再說下去可真要小命不保。
『大人,大人,這事情並不關我。
我隻是聽了上面的意思』鄭泌昌此時此刻慌了起來。
『哪個上面,老實交代』白如玉怒喝道。
『嚴世蕃,是嚴世蕃讓我們做的,朝廷要改稻為桑,隻能淹了田才能改的更順利!』鄭泌昌一五一十地全都說了出來。
『記錄在案』白如玉對著一旁記錄的書辦說。
看著書辦記錄完案卷,『讓他畫押!』白如玉指了指鄭泌昌。
鄭泌昌正在猶豫中,『《大明律》載有明文,如有審訊不畫押者,一律廷杖四十』白如玉的聲音冷冷地傳來。
鄭泌昌無可奈何地畫了押,口中嘟囔道:『完了,全完了……』
白如玉的公文特地等在胡宗憲申請因病致仕還鄉之後,方才快馬加鞭送到裕王手裡。
不出一月,嘉靖皇帝下令嚴嵩致仕、逮捕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的聖旨就傳到了內閣和司禮監。
盤桓了嘉靖朝二十餘年的嚴黨,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
隨著而來的,是嘉靖給白如玉送來的聖旨:『白如玉公忠體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著領戶部侍郎銜,即日進京。
浙江巡撫由江蘇巡撫趙貞吉兼任』
時光飛逝,轉眼就到了年底,距離新年越來越近,內閣裡的事情也越來越多,白如玉忙的趕前趕後,隻得暫住在值班房裡處理公文。
清晨,張居正拿著刑部的公文進了內閣值班房,看著白如玉還在小憩,忙推了推他。
『如玉,這件刑部的案文你看一看,等會兒就找陳公公批了紅吧』白如玉疲倦地看著張居正遞過來的案卷。
當他翻到最後一張時候,他愣住了。
公文上寫著要加以嚴審的官員,而胡宗憲的名字,赫然在列。
『胡部堂不是已經告老還鄉了嗎?
他怎會被拿了下獄,他是有功之人啊!』白如玉不解地問。
張居正默默嘆了口氣,『嚴嵩罷官、嚴世蕃處以極刑之後,胡宗憲作為嚴黨的首要人物,自然是逃不了的。
南京給事中陸鳳儀以貪污軍餉、濫征賦稅、黨庇嚴嵩等十大罪名上疏彈劾胡宗憲。
皇上批準了』聽到陸鳳儀的名字,白如玉頓時一驚,忙問道:『這是老師的意思?
』張居正並沒有回答,隻是沉默。
白如玉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也不再追問,立刻把公文放在一旁:『我現在就上疏擔保胡部堂。
我在浙江任上呆了一年,胡部堂怎麼樣,我能不清楚。
他是有功之人,更沒有在大事上犯糊塗,這不公平』『如玉,他是嚴嵩的人!』張居正突然激動,『你不要在大事上犯糊塗。
胡宗憲再怎麼有功,這是皇上下的命令,誰也改不了』白如玉並沒有看他,而接著話說:『太嶽,胡部堂對我有恩,對朝廷有功,東南抗倭七年之久,鞠躬盡瘁。
我必須要上疏爭上一爭!』
白如玉的奏疏遞上內閣之後,徐階以『大事已定,不得違抗君令,邀名犯上』給他退了回來。
白如玉自知無能為力,想到當初胡宗憲第一次見到自己說的那句『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由得心生兔死狗烹之傷。
於是,他隻能買通獄卒,讓獄卒每日都能照顧胡宗憲些,此外無能為力。
沒過幾日,張居正帶著內閣的調任公文送到了白如玉手裡,讓他去順天府賑濟災民。
白如玉接了旨,忙給張居正搬座,兩人閑聊敘舊。
『今年的冬季比著往年都要冷的多啊,但願老百姓都過上一個溫飽年吧』白如玉感嘆道。
張居正不想在此時引起白如玉的憂時憂民的感慨,隻得岔開話題:『如玉兄,此次去順天府賑濟災民,也算一個閑差,等你回來,南郊的萬國樓也要開建了,你我到時候去看看如何』
白如玉:『萬國樓?
國庫的錢不是賑濟災民之後,就沒多少了嗎?
哪來的錢去蓋的萬國樓』
張居正:『嗨,徐閣老月前把戶部總賬呈給皇上看了。
皇上不滿意,下令內閣從新再議,這一次,從賑濟災民的錢拿出了五十萬兩。
兩江的賦稅又加了三成,多收了六十萬兩。
兩項拿出了一百一十萬兩,滿打滿算也夠結了萬國樓的款了』
白如玉吃了一驚:『太嶽,我怎麼不知道。
我是戶部侍郎,我怎麼就沒接到再議的旨意』
張居正:『皇上特意下旨給徐閣老,這件事你不能參與,所以就沒有告訴你』
白如玉方才大夢初醒,原來皇上早就知道自己會阻攔,就直接下旨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還有,胡宗憲在牢裡自盡了』張居正說完這句話,也不再言語。
白如玉聽到此語,嘆了口氣,說:『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我沒能救得了胡部堂,我無能啊』
言罷,兩人都不再言語,默默地坐在兩旁。
白如玉沖風冒寒在當天就趕到了大興縣。
大興縣屬順天府,離京城也就五六十裡,天子腳下居然有如此慘景,白如玉盡管有過不少的賑災的閱歷,也親歷過幾場大災,可眼下的事情還是讓他不忍目睹,不敢置信。
十餘座粥棚在他的厲聲督責下已經搭好了,十幾口大鍋也正在大火上熬著粥,活著的人卻並沒有搶著來排隊,而是到處散坐著或是躺在雪地上,這些人已經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更有慘者,離活人不遠處,雪地上躺著好些死人,這時正讓大興縣衙招來的人從車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將他們裹起來。
白如玉滿目淒然,回頭向一個粥棚望去,目光立刻嚴厲了。
大興縣令也來了,這時披著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還有一個差役替他搬著把椅子擺在一口大鍋的灶火前在那裡烤火。
白如玉對身邊那個戶部的書辦:『將大興縣令叫過來』
『是』那個書辦走到了灶火前,『縣爺,我們白侍郎請你過去』
那個縣令站了起來,走到白如玉身邊:『白大人』
白如玉:『這麼多死了的人怎麼掩埋?
』
縣令:『眼下正在找人,準備挖一個大坑作義塚,一處埋了』
白如玉:『還有那麼多活著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間睡哪裡?
』
縣令嘆了口氣:『我也犯愁。
這麼多人哪有地方讓他們睡』
白如玉:『那就讓他們凍死?
』
大興的縣令是六品,即使見白如玉聲嚴色厲,就算不高興了,也不敢對著白如玉發火,隻得喃喃道:『誰想他們凍死了?
』
『粥棚不設在城裡,讓這麼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讓他們凍死嗎!』白如玉的目光倏地刺向那個縣令。
『這麼多人,都進了城,怎麼安置?
』那縣令依舊不輕不慢地說。
白如玉:『你睡在哪裡?
你的家人睡在哪裡?
不是都住在城裡嗎?
你有地方睡,就沒有辦法安置這些難民!』
縣令一怔:『白大人,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白如玉:『你要我怎樣說話?
朝廷將大興縣交給你管,大興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對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女兒也這樣嗎!我告訴你,糧食我已經給你運來了,不從今天起再餓死一個人、凍死一個人,老子向朝廷參你!』
縣令這時候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說:『白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你老是主管戶部,難道沒聽說皇上要修蓋萬國樓,軍國大事,誰敢耽擱。
為此,戶部扣了賑濟災民的錢,昨天戶部送到的糧食比著原定的糧食少了三分之二,壓根就撐不過十日。
就算白大人要參我,我也沒辦法』
白如玉暗暗吃驚,早些時候還在想皇上挪用一部分賑災錢財,起碼還能讓災民吃上些熱食,原來皇上為了蓋萬國樓,竟然不顧生民百姓的死活,隨便弄些剩飯冷羹搪塞過去。
萬國樓看似揚大明國威,可這是無數生民百姓的血汗!白如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沉默不語。
看到白如玉無言以對,縣令這才有些底氣了,忙追問道:『那白大人給我出個主意,要是您來當我這個縣令該怎麼辦?
白如玉:『這樣吧,先把縣衙騰出來,把縣學騰出來,還有廟宇道觀,還有一些大戶人家,縣裡所有能騰出來的地方都騰出來,讓難民住進去!先避風寒,糧食的事情,我再想辦法』
縣令:『有、有這個規矩嗎?
』
白如玉:『我告訴你,我在淳安在興國賑災都是這個規矩!施了這頓粥,把粥棚設到城裡去!』
說完這句,白如玉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聲說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鄉親能坐的都請坐起來,能站的都請站起來,再躺著就會起不來了!喝完了粥我們都搬到城裡去,你們縣太爺給你們安排了屋子!聽我的,都起來,起不來的,請別人幫一把!』說著他自己先走到一個老人身邊蹲了下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將他半抱半攙扶了起來。
扶起那位老人,白如玉的目光向縣令和那些差役這邊望來:『你們還站著,要我一個一個請嗎!』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過去。
白如玉看著道路兩旁躺著無數的人,有的依然沒了生氣,有的不時還能挪動幾下。
白如玉不自覺流下了兩行淚,輕聲道:『哀民生之多艱』。
驀地,隻覺心頭一痛,轟然倒在了地上。
四、利劍出鞘
白如玉再次醒來,已是接近傍晚了。
蕓娘忙端來熬的湯藥,讓白如玉喝下,調整氣血。
『你啊,出去一趟,竟然弄了個急火攻心,倒在了大街上。
要不是張大人的學生恰巧路過,還不知道你這個欽差大臣怎麼辦呢。
都是要做爹的人了,還這麼慌慌張張的』蕓娘語氣中帶著心疼,嗔怪著白如玉。
白如玉倒是哽咽起來,說:『蕓娘,在天子腳下啊!順天府餓殍遍野,真是人都活生生地凍死,餓死在大街上了!』白如玉一邊哭,一邊說。
『京城裡,皇上還在玉熙宮住著,知道民生艱苦嗎。
新修的萬壽宮,花了多少錢。
還花更多的錢建萬國樓,美其名曰大國風范,宴請萬國賓客。
可是,賑濟災民的錢,一縮再縮,老百姓是什麼日子啊!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都死在了大路上。
他們有的是一家人,就這麼死在了。
有的才三四歲的孩童…』白如玉說的語無倫次,越說越激動。
蕓娘聽著白如玉的話,怎麼也不敢相信,前不久京城還張貼榜文,處處體現出『盛世之態』的樣子,怎麼又出了大批大批的餓殍,但見到白如玉激動地快把藥給吐出來,忙舒順著白如玉的胸口說:『如玉,慢點說。
你剛剛才恢復些元氣,不能再激動了』
白如玉調勻了氣息:『蕓娘,嚴嵩把持朝政,民不聊生;可是恩師做了首輔,老百姓也沒有過上好日子啊。
皇上依舊是大行其道,賑災的錢、百官的俸祿、修河堤的公款、抵禦俺答的軍費……都被皇上扣走修宮殿去了。
天下的弊病到底在哪兒?
在皇上身上!在官員身上!為君不正,臣職不明。
半個月後就是除夕節皇上要百官上奏移駕萬壽宮的賀表。
我要上疏,為黎民百姓討個說法』
『你要批龍鱗!』蕓娘有些驚恐地看著白如玉。
『蕓娘,我已經想好了,明天我就去找太嶽把你送回老家。
養大我們的孩子,男孩兒的話,不要讓他做官,把你的醫術交給他;女孩兒,也把你的醫術交給她,讓她自己有謀生之道』
『如玉…我不能走』
『不!你在這兒,我放心不下你。
蕓娘,走吧』
白如玉早上在蕓娘未起之時,寫了張紙條便匆匆出了門。
到了張居正的府邸時,已經是天亮了。
白如玉以妻子有孕在身,思念家鄉為由,托附張居正把蕓娘送回老家,自己公務在身,無暇顧及。
張居正雖然略有不解,但想到同為多年的好友,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便應承下來。
蕓娘走後,白如玉白天依舊忙於公務,但每次夜晚,不再和他人應酬,自己待在屋裡點著燈火直到第二天清晨。
轉眼來到了除夕夜,還有一個時辰就要交子時,內閣裡的人早早跪在外舍,等著子時隨嘉靖移駕萬壽宮。
嘉靖看著案子上一堆賀表,草草瀏覽了一下。
出於平時的習慣,嘉靖隨後問了一句:『百官的賀表都上奏了吧』旁邊的司禮監太監陳洪說:『稟主子爺,還差戶部侍郎白如玉的賀表沒上』
嘉靖感到略微疑惑,說:『白如玉沒有上奏,派人催了嗎』
『回主子話,已經催了』
『嗯』
距離子時還有一刻鐘時間,白如玉的賀表終於呈上。
嘉靖似乎就在等著這份賀表,忙撕開封口,映入眼簾的是『言政書』三個大字。
『戶部侍郎白如玉謹奏:
臣受國恩厚矣,請執有犯無隱之義。
美曰美,不一毫虛美;過曰過,不一毫諱過。
不容悅,不過計,披肝膽為陛下言之。
陛下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可為堯、舜,可為禹、湯、文、武,下之如漢宣帝之勵精,光武之大度。
即位之初,本應鏟除積弊,煥然與天下更始。
然陛下窮盡百姓血汗美其名曰以助國事,修道設醮行其實大興土木,設百官如家奴,視國庫如私產,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無一舉與民休養生息。
以致上奢下貪,官商勾結,掠財於民;民變在即,掠之於商,殘羹冷飯,投擲百姓,耗盡民財,天下不治,民生困苦。
十餘年來極矣……
吾幼時,便喪父母,師曰’爾雖無父,既食君祿,君即爾父’。
豈吾視皇上若父,天下蒼生何不視皇上若父?
奈何聖上不視百姓為子民,重用嚴黨,濫使宦官,幾時察民生之疾苦,幾時知我大明朝數千萬百姓雖有君而無父,雖有官而如盜!兩京一十三省皆是饑寒待斃之嬰兒,刀俎待割之魚肉……陛下常言,軍國大事,百姓體諒,又為大明重器不計其數,然所得所用,皆為民之血汗。
國力強乎?
雖有其表,而無其實。
鑄重器以掠民膏,重形式以愚黔首,人骨搭臺歌功舞,民膏研墨頌德詞……天下艱難如此,皆因陛下獨夫之心,任用求名重利之臣……..願陛下舉賢臣為政,黜小人之臣,收好戰之心,與民休息……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該天下,不直陛下久已』
嘉靖的腦袋轟地一聲響了——鑄重器以掠民膏,重形式以愚黔首,人骨搭臺歌功舞,民膏研墨頌德詞』
『反了!』嘉靖幾乎是吼了出來,嚇得周圍的太監全都忙跪下,把頭埋在地上。
跪在石階上的內閣大臣等人早已聽到了嘉靖那一聲尖叫,之後便沒有了聲音,也不見陳洪出來,一個個全驚愕在那裡,望著深深的大殿,都預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頃刻!
嘉靖似乎醒了過來,但見他好像將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裡白如玉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陳洪!』
『奴、奴才在!』陳洪顫抖地應道。
嘉靖瘋了一般吼道:『抓、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
陳洪忙跑了出去,指派錦衣衛抓人,一邊又趕緊跑回內舍,聽候嘉靖吩咐。
嘉靖仍在自顧自地說:『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著有這麼一個人出來罵朕,接著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內外勾結,哎呀,朕居然被你們蒙在了鼓裡。
有預謀,有人指使,要查出來,查出來……』大殿精舍裡嘉靖那一支支利箭不停地射了出來,全射在一直驚懼惶恐跪在石階上的大臣們的心上!所有的人在這一刻都絕望了,背後是無底的深淵,沒有了退路反而沒有了驚懼,張居正率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來,接著其他的大臣們跟著他都挺直了身子,站了起來,徐階最後一個慢慢站了起來。
眾多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徐階也一一望向他們,一道一道目光在交流中醞釀著如何同赴大難!素性猜忌多疑的嘉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素來器重的白如玉會是在群臣皆上賀表的時候以一道這樣的奏疏,將自己幾十年的作為批得體無完膚!震驚,狂怒,不敢置信!很快便聯想到了這是一場集體預謀的逼宮,斷言是背後有人『上下一心,內外勾結』逼他退位!把矛頭指向了內閣,甚至指向了裕王!一場禍及大明根本的政潮眼看要變起肘腋之間!
『啟奏皇上!』張居正這時突然在徐階背後一聲大呼,緊接著大步過去擋住了徐階,又向裡面大聲說道,『臣戶部尚書張居正有本陳奏!』
這倒大出眾人意料,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了張居正。
徐階也被他這意外的舉動震住了,深深地望著他。
張居正回頭也深深地望了望自己的恩師,向他深深一揖,然後一人轉身挺立邁進了大殿。
『好!好!』嘉靖目光望向了精舍門外,『總算有人願意認賬了。
陳洪!』 『奴才在』陳洪大聲應道。
嘉靖:『叫他進來』
『是』陳洪轉身對著門外,『張居正進來!』
張居正的身影很快出現在精舍門外,跪了下來。
嘉靖緊望著他:『‘四德亨利元’。
內閣四個人,朕就知道不能漏掉了一個’貞’字,貞者,正也。
張居正,朕沒有看錯你,進來,把該說的話向朕說了』
『是』張居正在門外磕了個頭,站起來走進了精舍,在離嘉靖三尺開外的地上跪下了。
嘉靖:『說吧』
張居正抬起了頭:『臣鬥膽乞求陛下,能否將張居正寫的那個賀表先讓臣看看』
嘉靖剛才還滿含懷柔的目光這時倏地倒了過來,張居正跪在他面前的身影這時也隨著他的目光倒了過來,剛才還十分柔和的聲音這時也立刻又變成了像深洞裡刮出來的風:『‘賀表’?
你現在還說白如玉寫的是賀表?
』 嘉靖這樣的目光張居正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聲音也是第一次聽到,他仿佛被一下子扔進了一個沒有底的深淵,隻覺得那顆心一直在往下沉。
終於,他想起了自己進來時『置之死地而後生』與君王這局千古一賭!咬著牙定下了神,不看嘉靖,而是將目光望向了扔在自己身邊到處散落的那些奏疏,幹脆將恐懼全然拋掉,大聲奏道:『臣再次鬥膽乞求陛下,將白如玉寫的東西給臣看看』
嘉靖見他居然沒有被自己這屢屢能使所有魔怪降伏的目光和聲音降住,反倒有些意外,那目光也便又順了過來,盯著張居正:『你是想說,白如玉寫的這個東西你事先一點不知道?
』
張居正:『臣回奏陛下,臣確實不知道』
嘉靖望著陳洪笑了,是那種尋找默契的陰森的笑:『看見了吧?
一個比一個厲害,先把自己洗刷幹凈了,再來跟朕鬥法。
張居正,你豈不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
張居正深低著頭:『臣愚鈍,不知聖上所指,請聖上明示』
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戶部尚書,白如玉是哪個部的侍郎?
』
張居正:『回奏陛下,白如玉是臣主管的戶部侍郎』
嘉靖:『白如玉的這個東西是誰拿來的?
』
張居正:『回奏陛下,是臣親自去他家裡拿來的』
嘉靖:『誰叫你去拿的?
』
張居正被這一問怔住了,沒有立刻回話。
嘉靖:『啞住了?
不敢說出你背後的人了?
』
張居正:『回奏陛下,是徐閣老叫臣去催拿賀表的。
就是在大殿之外,當著眾人叫臣去拿賀表的』 『好一張利嘴,還說是賀表』嘉靖又望向陳洪冷笑。
陳洪接言了:『張居正,是英雄,是好漢,就敢作敢認。
你屬下一個小小的戶部侍郎都敢膽大妄為,你這個堂官反而連他也不如?
』
張居正倏地望向了陳洪,陳洪正陰陰地緊盯著他,他也毫不示弱緊盯著陳洪。
嘉靖冷眼望著陳洪和張居正那兩雙互相逼視的眼,知道今天這一仗已經上得滿弓滿弦,怒氣慢慢壓住,鬥志更被激起,冷冷地說道:『張居正,你被陳洪問住了?
』
張居正倏地轉望向嘉靖:『回奏聖上,臣不是被陳公公問住,臣是不屑回答陳公公這樣大逆不道之言』
『主子!』陳洪差一點跳起來,『白如玉就是這個張居正指使的,至於張居正背後是誰,主子將他交給奴才,奴才有辦法讓他開口』 這便是要拿人了!隻待嘉靖答一句,大獄立刻興起。
殿門外,大臣們依然全都硬硬地站在那裡,卻都閉上了眼。
陳洪憋足了勁在等著嘉靖一聲旨下,嘉靖這時偏又沉默著,隻是盯著趴跪在面前的張居正。
張居正這時竟顯出了難得的定力,雙手撐地,一動不動。
嘉靖越是這個時候越是陰沉,望了一眼陳洪:『你不想聽他如何反說你是大逆不道嗎?
』
『是』陳洪咽了一口唾沫,轉對張居正喝道,『說!』
張居正又抬起了頭,深深地望著嘉靖:『是!白如玉是臣的屬下,他欺君,等同於臣欺君,此臣罪一。
白如玉寫的這個東西是臣親自拿來呈奏聖上的,呈奏者與書寫者同罪,此臣罪二。
白如玉呈奏上來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與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經難逃其咎。
白如玉既然備下了棺材願意伏誅,臣也無非備下一口棺材願意伏誅罷了。
陳公公問臣是不是英雄好漢,臣這就回陳公公的話,白如玉既然狂悖犯上,陳公公何以稱他英雄好漢?
白如玉既不是英雄好漢,陳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漢?
陳公公這話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
臣懇請陛下命陳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陳奏』
一直低頭趴在那裡的小太監黃錦這時猛地抬起了頭,毫不掩飾贊賞的目光望向了張居正。
嘉靖倏地望向了黃錦:『佩服了?
心裡在想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漢是嗎?
』說完這句他又轉望向陳洪,『陳洪,你有眼力,那個白如玉是英雄好漢,這個張居正也是英雄好漢。
你這話不但沒有說錯,而且說得極對。
極對!極對!極對!』 張居正從進來到這時眼中才慢慢閃出了絕望,但依然望著嘉靖,一動不動。
嘉靖這也才又望向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歡英雄好漢!包括你的什麼恩師,你的什麼靠山,你的什麼同黨,是英雄是好漢都站出來。
朕都喜歡!』
『臣不是英雄好漢!更不是誰的同黨!』張居正知道不隻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還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懸於自己現在回話的這一線之中,咬著牙挺直了身子,『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是天子門生,要說恩師陛下就是臣的恩師!二十四年前臣從翰林院任檢點,之後升侍讀,升戶兵兩部尚書,一直到升列臺閣,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說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要說同黨,臣也隻是陛下的臣黨!君不密則失臣,陛下適才所言,非君論臣之道。
臣懇請陛下收回!』 這一番話張居正是拼著命說出來的,以至於朗朗之聲在精舍在大殿久久回旋! 這聲音也灌滿了嘉靖的耳朵,他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片空白。
今天是怎麼了?
他怔怔地坐在蒲團上,兩眼望著精舍對面窗口外被殿坪無數盞燈籠照得通明的燈火發愣。
而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顯然也都被張居正今天殿內的抗言震服了,所有的目光都閃出了激動,被大殿裡傳來的聲音激動得熱血沸騰!
徐階又已然老淚盈眶,畢竟年事已高,聽完了張居正這一番激烈的奏對,身子便覺著軟了,站在身邊的申時行一把扶住了他,徐階雖被他扶著,已然又帶頭跪了下去。
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都又跟著跪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都帶著希望仍然望向並望不見的精舍,所有的耳朵都豎在那裡聽著下面的張居正能不能奏對出起死回生之語。
『朕誰的話也不聽!』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來,『孽障!這是派了個孽障跟朕鬥法來了!』說到這裡他一下子覺得氣短了,腦子裡也覺得有好些影子在晃動,嘴裡兀自喃喃念叨:『去查人,去找他的同黨……陳洪……陳洪』
陳洪有些發怔,這句話便應得有些踟躕:『奴才在』
嘉靖:『你一個,刑部一個,都察院一個,大理寺一個,提刑司一個,鎮撫司一個……』說著他眼睛發直在那裡想著:『朝天觀一個……玄都觀一個……去查那個白如玉,去查他的同黨……還有,把翰林院、督察員、國子監那幫飽讀聖人之書的廢物東西,不,朕的那幫奴才忠臣都喊上,先商量好了,挑個日子,一起審他。
要他把罵朕的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嚼碎了都吞回去!』
整個大明王朝的人都齊裝上陣,一一在大堂內審訊白如玉。
陳洪坐在大堂內正中央,張居正和徐階分居兩旁。
值房大門是洞開著,裡面的大臣們都望向了一步一步慢慢挪向石階的白如玉。
白如玉走到值房門口的石階前又站住了,石階雖然不高,但仍然無法提腿登上去。
提刑司鎮撫司那些人都知道皇上這時痛恨著這個人,因此沒有一個人敢給他解了鎖鏈,也沒有一個人伸出手幫他登上石階。
以往被審的官員也有這樣的難題,一個個都是跪下來一步步爬上石階。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白如玉,想象這個有潑天大膽的人是怎樣跪下來怎樣爬上石階。
所有的目光都緊盯著他。
但見白如玉身子費勁地往第一級石階一坐,坐下了,雙目微閉,坐在那裡竟不動了。
大案前陳洪抓起驚堂木一拍:『白如玉!到了這裡你還是這般冥頑不靈嗎?
上堂來受審!』白如玉依然坐在石階上:『請問各位大人,是否已經給我定罪?
』
陳洪在案前大聲答道:『今天就是來給你定罪!』
白如玉:『大人並沒有回卑職的話,到底是定了罪還是沒有定罪?
』
陳洪又舉起了驚堂木,張居正乜了陳洪一眼,接言了:『白如玉,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
白如玉答道:『據《大明律》,現任官員定罪之前審訊期間一律去掉刑具,接受審訊』
張居正望了一眼所有的官員:『這是《大明律》載有明文的,應該去掉刑具』所有的官員卻沒有一個人接他的言。
陳洪望向了張居正:『白如玉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在《大明律》中也無任何條文比對。
張大人,今天這個案子就應該按司禮監的意思辦。
讓他戴著鐐銬受審』張居正昨夜對陳洪在殿中那番奏對一陣深惡湧上心頭,便說:『陳公公,旨意是叫我們來論白如玉的罪,現在他的罪還沒有論,陳公公人就先把罪定了。
是不是我們可以不論了?
』
陳洪臉一紅:『我何時把他的罪定了?
』
張居正:『你剛才說他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現在就不認了?
』
陳洪:『我這樣說也不是定罪』
張居正:『既未定罪,就得解開鐐銬』說到這裡他又望向了提刑太監的頭:『現在是我們在會審。
我們得按《大明律》辦。
你立刻將鐐銬解了!』
提刑太監的頭望向了徐階。
徐階靜坐不語。
張居正站起來了,對提刑太監的頭大聲說道:『解了鐐銬!』見提刑太監絲毫不動,便冷哼一聲說:『怎麼,你們不解?
混賬!我聖朝《大明律》是一紙空文嗎!』聽到這句話,提刑太監忙解了鐐銬,白如玉才站起進堂。
陳洪站了起來:『白如玉,你以賀表為名,暗藏禍心,寫的這道狂犬吠日詈罵君父的大逆之言,上至裕王下到內閣和六部九卿大臣看了,無不義憤填膺,萬難理喻!我現在要問你,這樣做,到底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你,還是你自己喪心病狂以邀直名!』
白如玉:『我在奏疏裡開篇明義說得很清楚,上這道疏是為了言為君者過失所在,為官者臣職不明。
卑職在奏疏裡所言之事所論之理有哪一件哪一條不是實有其事不是聖人之理?
陳公公,還有諸位大人都是讀聖賢書輔佐皇上治理天下的人,看了我的疏會認為我的話是喪心病狂為邀直名嗎?
『
別的官員低下頭,默默做著記錄。
而陳洪是躲不開,還必須接著問下去:『狡辯!你說沒有旁人指使,又不是為了邀名,難道我大明朝的君道臣職能夠交給你一個小小的戶部侍郎來正來管嗎?
』
白如玉搖了搖頭:『陳公公這話卑職聽不明白』
陳洪拍了一下大案:『有什麼不明白的!你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職,君道有何不正,臣職有何不明,你又有什麼職權來管?
你是能管得了內閣,還是管得了六部九卿衙門!居然字字句句指斥詈罵聖上,從古至今有你這樣的狂悖之徒嗎!』
白如玉搖了搖頭,說:『我聽明白了。
接下來,卑職將要說的既是同各位大人說的,也請各位大人轉奏皇上。
我本科舉出身,本意雖有心於功名,不過借此為百姓請命。
入仕以來,大明朝年年國庫虧空,皇上一意玄修,大興土木,各級官員面為順諛,趁機搜刮。
大殿一根棟梁,從雲南從貴州深山運到北京,耗費官帑竟達五萬兩之巨,沿途死傷人命多達百餘民工!我管著戶部時時算著,這一根梁木從雲貴運來有多少縣州府衙從中貪墨了國庫的銀兩?
還要死去這麼多人命?
這僅是我所舉之一端。
僅僅為與外族爭霸,便強征民脂民膏,濫用民力。
殘羹冷飯,才拋給百姓。
我白如玉上這道疏隻為了兩條,一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二是我大明的天下蒼生!沒有任何人指示』說罷不再言語。
玉熙宮裡,嘉靖看著整個審訊的結果,氣急敗壞:『好!好!好!朕就說,這是派了個孽障來和朕鬥法來了!』嘉靖把整個案卷摔在地上,說:『去!把裕王給我叫來,把朕的皇孫也叫來,就在這玉熙宮,朕要親自審他!』
白如玉被兩個錦衣衛壓著帶到玉熙宮。
眼前的這景象看起來有些怪異—— 嘉靖坐在圈椅上,裕王坐在左邊繡墩上,世子懸腿坐在右邊繡墩上。
大明朝的三代君主一齊看著白如玉,眼神各不相同。
他們面前的地上竟賜了一個拜墊讓腳鐐手銬的白如玉跪在那裡。
『白如玉,朕問你,在你的眼裡,朕祖孫三人坐在這裡像什麼』嘉靖率先發了話。
白如玉卻答道:『回陛下,臣眼裡看見的是我大明江山的一個‘山’字』
當著面,一句話就頂回了祖孫二人的意思,而這句話還如此正大堂皇,無法駁回。
心裡暗急的是裕王,為了不激怒嘉靖,也為了能救助這位為自己出謀劃策的良臣,立刻接言了:『白如玉!到這個時候你還如此自以為是!既說大明的江山,又說皇上與我們隻是一個’山’字,那‘江’是誰?
江山也是可以分開來說的嗎?
讀書不通,僅憑一個直字管什麼用!』
白如玉低下了頭,卻依然執著地說道:『回王爺,臣說的就是直言,皇上、王爺、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平生就喜歡在文字上遊戲群臣,謎底卻永遠捏在自己手裡,幾十年來從就沒有一個臣下不在他設定的謎底裡繞室彷徨,也從來沒有一個臣下不遵從他的謎底契合聖心,他自己也就一直在自己設定的謎底裡遊刃有餘其樂無窮。
嘉靖慢慢望向兒子和孫子:『你們以為他說得對嗎?
』
裕王當然以為他說得對,但這時隻能微低著頭:『兒臣愚鈍,隻能請父皇訓導』
嘉靖不看他了,隻望著世子:『朱翊鈞,你以為他說得對嗎?
如實回話』
世子望著嘉靖:『皇爺爺,臣覺著他說得好像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嘉靖立刻斷言了,『劉禹錫有詩雲:‘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是郎意,水流無限是儂愁。
’你嘴上說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麼關系?
』
白如玉怔住了,想了想隻好答道:『是。
臣的比方是不甚恰當』
裕王見白如玉如此回答,心中暗覺一寬。
世子見皇爺爺一番話便把白如玉問住了,不覺也興奮起來,滿眼佩服地望著嘉靖。
嘉靖:『‘天下興亡多少事,悠悠。
不盡長江滾滾流。
’就憑你,讀了一些高頭講章,學了一些理學講義,就來妄談天下大事,指點江山社稷!你豈止這個比方不恰當,在奏疏裡妄談堯舜禹湯,妄談漢文帝、漢宣帝、漢光武,還妄談唐太宗、唐憲宗、宋仁宗、元世祖。
朕問你,既然為君的是山,你說的這些聖君賢主,哪一座山還在?
』
白如玉:『回陛下,在』
嘉靖:『在哪裡?
』
白如玉:『在史冊裡,在人心裡』
裕王和世子都震住了,屏住了呼吸。
嘉靖這回倒一點也沒動怒,意外地說道:『朱載垕朱翊鈞,這句話你們記住了』
『是』裕王和世子同時答道。
『所謂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實指江山。
這就是朕叫你們記住這句話的道理』嘉靖平和了語氣,『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
古人稱長江為江,黃河為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長江在流,黃河也在流。
古諺雲‘聖人出,黃河清’。
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
長江之水灌溉數省兩岸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兩岸數省之田地,隻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隻能不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
這個白如玉不懂這個道理,在奏疏裡要朕隻用長江而廢黃河,朕其可乎?
反之,黃河一旦泛濫,便需治理,這就是朕為什麼罷黜嚴嵩殺嚴世蕃等人的道理。
再反之,長江一旦泛濫,朕也要治理,這就是朕為什麼罷黜楊廷和夏言殺楊繼盛沈煉等人的道理』
這一番驚世駭俗的道理,不隻裕王世子聽了懵在那裡,白如玉聽了也睜大了眼,陷入沉思。
『比方這個白如玉』嘉靖落到了實處,『自以為清流,將君父比喻為山,水卻淹沒了山頭,這便是泛濫!朕知道,你一心想朕殺了你,然後你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冊裡,留在人心裡,卻置朕一個殺清流的罪名。
你這樣的清流,朕就不得不殺。
但是,念在你為官有功,清廉端正,朕寬宏大量,饒你一命,但是也要把你貶之為民,永不敘用』
裕王本想著白如玉是一位能力突出的直臣,意欲保他一命,以後啟用以推動改制,但嘉靖卻一句永不敘用把白如玉永久排斥在官場之外。
嘉靖:『來人。
將這個人押回詔獄,改日遣返原籍,永不敘用』 待白如玉被押出玉熙宮。
嘉靖把臉轉向裕王:『你要記住,朕禦極四十五年,從來是一人獨治。
而你太弱,沒這個本事,以後輪到你克承大統,要用賢臣為主。
但是,你要把最終的大權獨攬!』
裕王:『啟奏父皇,我大明朝哪些是真正的賢臣?
請父皇教誨』
嘉靖:『沒有真正的賢臣。
賢與不賢有時候也由不得他們。
看清楚了,賢時便用,不賢便黜。
至於這個白如玉,他心裡裝的是天下萬方,不是我們朱家天下,這樣的人不可用』
五、折戟沉沙
白如玉就這樣在鬼門關轉悠一圈,又求得生機了。
但自己一腔熱血,早已涼透。
離京那天,張居正特地在京郊設宴送別。
白如玉喝了一杯薄酒,問清蕓娘下落之後,便要上馬而去。
張居正急忙拉住白如玉:『如玉兄,莫要著急。
在老家,耐住性子。
待裕王克承大統,我定會上奏啟用你,你是我大明朝的一把利劍!你我聯手,一定能做出一番事業』
白如玉,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太嶽,感謝你多年來的照料。
我已經不打算再出任為官了。
胡部堂一生為國事操勞,最後也不過是自盡於牢中。
操勞最後,一抔黃土而已。
你的志向,我不加以阻攔;可是我的心願,也莫要勸了。
你我都好隻為之吧』說罷,白如玉上馬飛奔而去。
當路途南京時,他急忙找到趙貞吉,詢問蕓娘的下落。
原來,蕓娘到了浙江之後,時任兩江巡撫的趙貞吉早已接到了張居正的書信,先把蕓娘安排在南京的一處宅子裡安胎。
蕓娘本就懷有身孕,待產在即,來回的奔波,早已透支了蕓娘衰弱的身體。
饒是在南京安胎,早晚也是憂愁嘆息,聽的白如玉被處了絞刑,蕓娘急火攻心,動了胎氣。
回天乏力,蕓娘還是沒有保住白如玉的血脈。
自此之後,蕓娘憂思難解,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當白如玉踏進蕓娘住的那一間田家屋舍時,心中五味雜陳。
蕓娘正要伸手去拿床邊的梳子,卻看到一雙手伸了過來,抬頭一看,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白如玉。
一時竟無語凝噎。
白如玉看到憔悴不堪的蕓娘,千言萬語說不出口,隻說了一句:『我對不住你,蕓娘』
『如玉,都過去了。
我想回沙峪村,咱們兩個回沙峪村吧,我想遠離這個陌生的地方』
『好』
再次回到沙峪村,白如玉看著村中與走之前的那番景象截然不同,沙峪村荒草滿地,田地荒蕪不少,百姓逃荒一樣逃離了這裡,村中也隻剩下幾個老人。
白如玉沒想到自己兜兜轉轉,到最後還是落葉歸根,回到了這裡。
而蕓娘的身體早已支撐不住,長途的跋涉對她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損害。
入秋的幾天後,蕓娘已是半日昏迷,半日清醒的狀態,有時吃飯的力氣也沒有,白如玉守在床邊,饒是心急如焚,卻也無能為力。
一日下午,白如玉端著熬好的湯藥進屋,看到蕓娘已經坐了起來,忙放下湯藥,說:『怎麼坐了起來,先躺下,等藥涼些再喝吧』
蕓娘自知自己已是回光返照之態,搖了搖頭,說:『如玉,你能再給我彈一曲《廣陵散》嗎?
』
自進門時,白如玉看到蕓娘狀態不比舊時,便心裡已經猜得八九分,此時此刻聽到蕓娘的要求,內心裡如同刀絞,可還是默默起身,端走了桌子上的藥碗,把自己的古琴放在桌子上。
琴聲漸起,蕓娘靠在床邊,閉上眼,似乎回到了幼時和白如玉在礁石上看海的歲月。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長生臺,梁孟案』
…….
海邊的風一陣接一陣,似乎吹走了白如玉的靈魂。
他穿著一身素衣,如吊孝一般,披著長發,背著自己的那把古琴,緩緩走到海邊。
向遠處望去,隻有海面上無盡的黑暗和身後閃爍的幾點漁家燈火。
和蕓娘在幼時爬過無數次的礁石橫在白如玉面前,他爬上石頭,盤腿坐在石頭的『長生臺』處,木訥地把琴放在『梁孟案』上。
琴聲波光流轉,白如玉按弦的左手如飛影般移動,身上的白衫隨著海風的韻律飄拂。
按弦的左手慢慢按了角弦,右手又輕輕一勾,像是發出一聲呼喚,又像是告別一般,嵇康魂歸邙山的情景似乎浮現在眼前。
琴聲隨著海風蜿蜒不絕,一曲小令似高歌、亦似吼叫般隨之而來:『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北邙。
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後,君復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蕓娘』
曲盡、琴弦斷裂之聲劃破長空,一襲白影從礁石墜入無邊的大海,一聲拍擊水面的悶響浸微浸消。
岸上的漁家燈火依舊在夜空中飄搖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