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2月20日,江陵望山1號墓內棺出土一柄制作極為精致的青銅菱紋劍,上有八字鳥篆銘文,考古工作者迫切盼望對劍銘作出權威性的考釋。
當時在工地指導工作的著名歷史學家、湖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方壯猷教授欣然主持了這一工作。
在工地資料極端缺乏的情況下,他和幾位同志對劍銘作了初步研究,認為八字中的 為『 《越》王自乍《作》用鐱《劍》』無疑,但 二字辨認較難,方先生初釋為『卲滑』,亦有疑為『卲淺』者,意見很不一致。
按吳越之劍,王字下皆系其名,為一定規律,此二字在這組劍銘中至關重要,還直接關系到對此墓的時代和墓主人的推斷。
為此,方老親自動手,領著同志們對劍銘作了臨摹、拓片、拍照,同時,對2號墓棺槨上的兩方烙印文字也作了臨摹、拓片。
12月底、元月初,他寫了十幾封信,將這些原始資料,連同自己的初步意見,寄給郭沫若、夏鼐、容庚、於省吾、唐蘭、陳夢家、商承祚、徐中舒、羅福頤、胡厚宣、王振鐸、蘇秉琦、顧鐵符、朱芳圃等十幾位著名的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和歷史學家,征求他們的意見,『請予鑒定』。
信發出後,得到了熱烈的響應。
一場以劍銘考釋為中心同時還涉及到有關這批墓葬考古的其他問題的學術討論,以來往通訊為主要方式在這些著名學者之間熱烈展開。
從元月上旬到2月中旬,不到兩個月時間,除方先生發出的十幾封信不計外,收到上述十幾位學者的來信達40多封,他們各抒己見,百家爭鳴。
開始,方壯猷先生把劍銘初釋為『越王卲滑自作用劍』,把此墓認作越王墓,並雲此卲滑可能即史載越王無疆的兒子越王玉。
對方先生的這些初步意見,回信有表示贊成者,有表示尚希斟酌者;而大多數學者表示了不同意見。
唐蘭先生1月5日復信雲:『從寄來劍銘看,應是越王勾踐。
原文作‘ 王叴淺自乍用鐱’。
為‘叴’旁作鳥形, 為‘ ’即‘淺’。
‘叴’與‘勾’音近,‘淺’與‘踐’隻是偏旁不同罷了』次日又復一信雲:『昨匆匆奉復,未詳考。
隨後又想到‘ ’應釋為‘鳩’,‘鳩淺’即‘勾踐’無疑,不必釋‘ ’為‘叴’而以鳥形為增繁的符號。
‘鳩’、‘勾’古音都在幽部,聲母都為見母,是完全可以通假的』唐先生對越王墓之說亦提出質疑,他說『勾踐的墳墓不會到江陵。
我想江陵發現的還是楚墓,這個劍是楚滅越以後所得的越國寶物』1月19日唐先生還再次來信進一步肯定『劍銘確為越王‘鳩淺’即‘勾踐’,兩口形乃文飾耳』此信對2號墓兩個烙印章文亦作了考釋,認為一為『隹王既立』,另一為『卲呂竹於』。
陳夢家先生於1月8日復信,與唐蘭先生見解相同,信雲:『初步的研究,認為劍銘應讀作‘ 王 淺自乍用鐱’, 即說文勼字,‘勼淺’疑即越王勾踐』12日又復一信雲:『昨晤唐蘭,彼亦釋江陵新出一劍為‘越王勾踐’,惟第三字作‘鳩’。
我細看‘戉王䧱戔之字’兩劍,第三字作䧱,從隹甚明,故應改釋為鳩。
前釋勼《說文讀為鳩》有誤,特為更正。
此劍是勾踐所作,已可肯定』在第三封復信中陳先生還談到了對2號墓兩個烙印章文的看法。
同時,對越王墓之說亦提出質疑,信雲:『漳河幹渠之墓,未必為越王墓,仍當是楚王族、貴族之墓,其年代恐亦未必與屈原同時,可能早到戰國初期』
夏鼐先生1月10日及17日兩次復信,表示同意陳夢家先生的意見,並雲前日遇及唐蘭同志,『他亦以為乃越王勾踐劍,此問題可雲已得解決』信中並談到『此墓仍當是楚王族、貴族之墓,不是什麼越王墓。
年代方面,此劍隻能作為上限,不會早過戰國早期。
縱使無銘文,就器形亦可斷代』
商承祚、於省吾先生也都多次回信,均認為此劍乃越王勾踐之劍,但對兩個字的具體考釋卻各有所見。
商先生1月16日信雲:『越王劍其名 ,……第一字非卲,因其右旁不是從 ,考其偏旁與嬰次鑪等之次同,則當譯寫為 ,從口佽聲,或從人咨聲,抑即咨之異體字。
第二字如寫正其筆劃則作 ,可能淺之繁文』『咨淺為越某王,一時我不敢肯定,從各王名見於史書者無全同之音,但初步我傾向於勾踐』此外,商先生信除對2號墓兩個烙印章文亦表示了看法外,對越王墓之說提出了異議,信雲:『此墓決其為楚墓,不能稱之為越墓。
江陵為楚王畿所在地,無理由為越王葬地。
越為楚滅,其重器遷於楚,以之入本國墓葬,例不勝舉,何足怪哉!』於省吾先生1月20日信則說:『關於劍銘所釋‘卲滑’和‘卲淺’均未確。
鄙意摹作 應釋作‘句 ’,即‘句 ’,也即‘勾踐’。
句字從 即從勹,其重勹,古文單雙每無別。
從重弋,古文從弋從戈在偏旁中每相混,金文習見。
至於其字左側是否從彳或從水,與釋‘勾踐’並無影響。
因原拓本不清楚,……踐字從彳與從足同義,均為行動上的表示』於老在信中還指出:『越王勾踐不應葬於楚,江陵出越王文物,有兩種可能,一為越王某親楚而死於楚,以先王勾踐之器隨葬;二為越被滅後,其器為楚所得,而葬於楚墓中。
以上系出諸臆測,但第二種臆測可能性較大』
徐中舒先生亦於1月8日、17日,2月17日多次回信,初隻對卲淺、卲滑之說提出討論,信雲:『越王卲《昭同,卲同昭金文例極多》 , 從兩弋,如釋為淺則應從兩戈,金文中有 二字,皆系人名,古韻從弋之字屬之部,從骨之字屬脂部,之脂支三部字後世多通,古則有別,此時如無他證,可不必與歷史連系,強作解說』2月17日一信則有明確意見雲:『越王卲 劍現在細加辨認,上一字從 九兩聲,當釋為句,句從 從口,此又增九聲乃句之繁文, 旁增二畫亦繁文, 從 ,石鼓文從戈之字作 即與弋同,故此亦可釋 即踐之異文,是此劍釋為越王勾踐劍,在文字上實無可疑矣。
又攻敔王光戈銘文字體亦與此劍極相似,攻敔王光即吳王闔閭,闔閭與勾踐實同時人,亦可為旁證』
除上述各位先生的復信外,還有一些學者也有回信,或簡或詳,對劍銘及烙印章文的考釋和墓主為誰,都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大體上沒有超出上引各家所論的范圍,恕不贅述。
到元月底、2月初,方壯猷先生綜合研究了各方來信,並對經過現場保養清理,字形更加清晰的劍銘,再次作了臨摹、拓片與照相,又經仔細辨認,認為『卲滑之說,似乎必須放棄』,『八字鳥篆銘文為‘ 王九淺自作用鐱’,九淺二字也可以看成䧱《鳩》淺,和越王勾踐之子劍[1]的勾踐二字作九戔者極相似。
按句與九兩字的聲母都是見母,古韻句在侯部,九在幽部,韻部相近,是雙生準疊韻字,照例可以通假。
《淮南子·墬形訓》:‘句嬰民’註作‘九嬰’,是句九二字古可通假之證。
今廣東福建方言,九猶讀如keóu《茍、狗、坸》,keòu《夠、夠彀》,kǒeu《勾、鉤、拘》,亦其證。
至於踐與淺及戔,可以通假更不待說了』2號墓的兩方烙印章文,『一為‘卲呂竽’,一為‘佐王即正’』墓主人是誰?
『目前推測隻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是楚國貴族,由於其滅越有功,因而能得到這種重要戰利品的賞賜;另一種可能是越國王子,投奔楚國後客死郢都,此劍為其隨葬品。
現在看來,前一種可能性比較大些』[2]
1月30日,他擬好了再致郭老信的底稿,2月10日連同清晰的拓片與放大照片一並寄給了郭老,並告知:江陵望山1號墓所出越王勾踐劍銘文各家意見已趨一致。
『卲滑之說,乃初次拓本不甚清晰之故,以後照相放大,字形清楚可辨,爭論已趨一致』
2月28日,郭老復信:『越王劍,細審確是勾踐之劍』
與此同時,方老也將他綜合各方意見所得劍銘的考釋結論,函告各位先生,以後未見有提出異議者,至此,劍銘的考釋,得到了最具權威性的答案。
一場以書信為主要方式的學術討論,獲得了令人滿意的結果。
諸位先生通訊手跡的絕大部分也由方壯猷先生保存了下來。
1970年3月,方先生不幸逝世後,其子女遵照方先生的遺願把它們獻給了湖北省博物館。
現部分學者已先後作古,他們留給我們的這些手跡,現已由湖北省博物館作為文物珍藏。
本文所引諸位前輩學者的見解,均見方先生保存下來的這些手跡原件,讀來使人深受教育。
借此機會,僅向參加這次討論的諸位先生表示衷心地感謝,向已故學者致以崇高的敬意。
註釋:
[1]見容庚《鳥書考》,《中山大學學報》1964年1期。
[2]均見方壯猷先生遺稿,《初論江陵望山楚墓的年代與墓主》,《江漢考古》1980年1期。
文章來源:《江陵望山沙塚楚墓》,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13-318頁。